咸鱼科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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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不敢说话(一百零一)


第一百零一章 再生草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在烈火旁,他们举杯高歌。金色的火焰映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充满希望的。韩西堂和南涧站在一起,和其他同学一起,把这些年的课本扔进篝火里。他们围绕着升高的烈焰,同饮一杯酒。
再天明时,所有人都会从这里走出去。这美丽的校园,这茂盛的枫树,这幽幽草坪,这石砌的城堡,这书香环绕的宁静之地。他们从这里走出去,走进那黑色怪物的身体,成为同僚,成为敌人,成为伙伴,成为穷图匕见的对手。他们为联盟献出忠诚与生命,他们走上不同的路。
火光中,每个人的气息都被灼烧,灼烧在这浓烈的夜色中,灼烧在这离别的情绪中。南涧的身上带着青草和清泉的暗香,丝丝缕缕萦绕在韩西堂身旁。他扭头看去,年长些许的学长正凝视火光,他目光如水,如流动的河流,如月光下的海面,如冰川崩裂,如山间深潭。他看他朝自己看过来,金色的火光在水面燃烧。
他知道,他的诗人已经死去了。这篝火,这月色,这烈酒,这拍栏而歌,这所有年少轻狂的一切,都随着他的诗人死去了。流光幻影,车水马龙,能说的和不能说的这些年来的一切,都已经死去了。他们死在荆棘鸟的哀鸣里,他们死在无月无光的黑夜中。
一切都虚妄,一切都是纱障后沉默的眼,那双眼睛闭上了,那双眼睛消失了。
他没有问出口,他再来不及问出口。

弗兰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金属划过金属尖锐的声响,这声音不应属于人类,这来自无情之地的声音。
他说:“还想再看一次吗?南涧的体质很特殊,能够承受很多次的死亡。”
枪声再次响起,韩西堂别过头去,却被弗兰茨死死卡住下巴,逼他继续看,继续看着。
窗上带血的手印越来越多,每一次,他的爱人重新站起来,那熟悉的面庞再次出现在眼前。那些扭动的蛆虫纠缠在额头的血洞中。鲜血布满面颊,顺着挺拔的山脊,顺着深邃的湖面,顺着柔软的沙丘一路流着,滴落在金属的地面上。
“我不清楚沈沛和你说了些什么。”弗兰茨轻轻道,他的气息擦过耳边,冰凉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死风。“可是他显然对你撒了谎,对吗?他不无辜,韩,在伊塔洛的实验室里,没有一双手是无罪的。”
他顿了顿,又说:“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着这一切,你的爱人,你们的罪恶。”
又是枪响。一声接一声的枪响回荡在耳边,已死的诗人一次又一次死去。死去,然后重新回到眼前。
子弹是用不尽的,生命呢,希望呢,爱呢。
再生的速度已经赶不上致命的枪伤。额头的血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那些蠕动的蛆虫越来越多,每一条都带着血,带着足以毁灭韩西堂一切关于南涧回忆的毒药。
那不是他的南涧,他对自己说。那不是他的南涧。
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南涧消失在视野里,那布满血痕的窗上,再没有更多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掌。

——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
是叹息声。叹息声环绕着他,叹息声环绕着他的生命,死去的南涧的叹息声,环绕着韩西堂的生命。
告别是漫长的。韩西堂第一次走进荆棘鸟军校,他穿过操场,走过幽暗的长廊,走过无声的图书馆,走过灰尘飞扬的训练场,那时正值休假,整个学校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声。
整个学校是空的,整个城市是空的,这整个不见天日的地下之国是空的。只有他一个人游荡在这终结又开始一切的地方,他的诗人死去了,他来到他生的地方。
他也会是这里的一员,他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景色,呼吸他呼吸过的空气,他来这里,经历他曾经历过的一切,他来这里,目睹曾夺走他爱人的世界。
他决意成为这里的一员。
如果说当年那来自韩星明毫无预兆的一斧,彻底辟断了他对音乐和艺术的幻想,将他推进这荒谬可笑的,无聊的深渊,他决意放弃进入音乐学院,转而念了政治系,还有对家族微不足道的反抗之外——南涧的死,让他彻底放弃了这虚妄的幻想。
他本应从政治系毕业,回到东亚联盟,成为总部年轻的军官。和韩星明分庭抗礼,为了那点可笑的权力和尊严压上自己一生的时间,只为挣个可笑的高下,最后成为顶端那一小撮人,穿着黑色的丧服,脚下是森森白骨,抬头看那岩石沙土的天空,以为自己已经摘下太阳。
这繁花似锦,宝石铺路的一切,都不需要了,都舍弃了。他为了一具白骨,选择成为另一具白骨。大学的一切都不需要了,他从一名政客,变成一个军人。
站在高处是看不见从山间倾泻而下的溪流的。况且那溪流已经干涸,至少他可以顺着河道,看看源头在何方。
南涧已经死去了。什么都留不住他。他死在他的选择里,死在他曾许诺过的地方。没有人会继续站在他身边了。南涧曾对他说,即使不能与他并肩前行,那么至少可以站在他身后,为他挡下一些沉重的东西。
没有人会继续站在他身边了。
他成为了那个人。

“你可能看不清楚吧。”弗兰茨在耳边轻轻道,“不如凑近一些看看?”
他几乎是亲昵地挽着韩西堂的胳膊,强迫他站起来,走向那窗边。每一步,韩西堂的心跳便更慢一点,再慢一点,那条路竟变得无比漫长,对面那明亮的白色的房间,是空空荡荡的炼狱。
他停下脚步,心跳几乎完全停止,濒死般地,身上开始发冷冒汗。
已经站在窗边,再近一点,呼出的气息就能在上面留下浅浅的水汽。韩西堂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无法移开。弗兰茨站在他身边,像一张蛛网,彻底捕获住盯上的猎物。
那扇窗几乎已经变成红色。红的手掌,红的掌纹,红的血像眼角的泪,顺着纹路,顺着透明的窗流下来,一道一道像陈年旧疤,像绳索,蜿蜒在韩西堂身上,那些血痕像流在他的皮肤上,流在他的骨头里,流在他空荡荡的胸腔。他的内脏像被掏空,只剩这些血痕去填满。
他伸出手,轻轻地,又不可阻挡地,贴在窗上。
对面那血痕几乎是立刻像烈火般,穿过厚厚的防弹玻璃,灼烧在他手心中。是浇了烈酒和毒药的火,披着血色灼烧在他手中。他凝视这惨白的房间,视线所及之处,是森森白骨般的墙和燃烧的血海。
南涧站起来了。
先是一只手,带着斑斑血迹的手掌贴在窗上,贴在韩西堂手中,接着是那无比熟悉的面庞,黑色的制服,黑色的短发,黑色的眼睛。时隔多年,南涧重新站在了韩西堂的面前。
他们身高几乎相同,手掌贴着手掌,胸膛贴着胸膛,眼睛直视眼睛,嘴唇对着嘴唇。隔着透明的冰墙,隔着沉默的血海,隔着生死,他们重新面对面站在那里,像离别那晚一样。
韩西堂强迫自己看着对方的眼睛,看着额头的血洞,看着近乎黑色的新鲜血液顺着高挺的鼻梁流向嘴唇,看着那伤口中蠕动的蛆虫。
他强迫自己看着这些,不躲不避,他们的手掌贴在一起,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移开。额头的血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着,南涧越来越像南涧。
韩西堂近乎悲悯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诗人,看着他的爱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呢,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呢。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给你那我已经死去的幽灵,我给你那些年来攒下的叹息,我给你我毫不回避的恐惧。
“他不是南涧。”
终于,韩西堂如此说道。
他仍直视对面的那双眼睛,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话却是对着弗兰茨说的。
“哦?”弗兰茨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不相信你看到的?”
韩西堂扭过头,这一次,他盯着弗兰茨的眼睛。
“你低估了我,我很遗憾。”他几乎是轻蔑地,甚至带着些冷淡的笑意。“如果想用这种方式来刺痛我,让我露出破绽,甚至满足你们的意愿,那还是免了吧。”
他放下手,离开了南涧的手掌。他的诗人已经死了,他告诉自己。那会描述四季,会向往阳光和星空的他的爱人已经死了,他带着他们的回忆,他们的感情,他们的承诺,他们的梦想,他们一切曾经虚幻的真实的过往死去了。站在他面前的这具尸体,是本不应存在的躯壳。他死在实验室的烈火里,死在入侵种的毒液里,韩西堂知道,他永远不会死在这里,死在这一遍遍的卑劣的枪声中。
弗兰茨却微微挑起嘴角,一个意料之中的笑意。
“我们没有低估你。”他说,“我们也许低估了奥德修或沈沛,也许低估了郑白衣,但我们没有低估你。”
韩西堂没回答。他重新看向那具属于南涧的躯壳,他不再恐惧直视那些虚伪的重生和蛆虫了。他看着他的眼睛,那漆黑如夜的眼睛里,既没有月光也没有风声。一具只会一遍遍挣扎于往生之地的肉体罢了。
他如此想着,看着那遍布血痕的脸。就在这时,那始终沉默的面庞突然生动起来。
像一座座墓碑都有了脸,那藏在血污之下的眼睛,突然活动了起来。
那柔软的嘴唇嚅嗫着,像是声带许久不用,正努力发出声响。
韩西堂看着那像是要说些什么的嘴唇,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恐惧重新攥紧心脏,呼吸再次凝滞。
终于,那死去的声带也活了过来,南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唤道:“……西堂。”
“西堂。”
再没有人像他那样唤过他的名字。大提琴般的音色,优雅沉稳的声调,像流动的光影般唤着他的名字,再一次地,从这已死之人的口中。
韩西堂面无血色地盯着他,看他的眼中复活了光彩,乐手拉动弓弦,他再一次地,优雅缓慢地,重新唤他。
“西堂。”
生死的边界模糊了。南涧复生,而韩西堂却像死去般的,隔着血海侵蚀的冰墙,地狱和人间的边界模糊了。
像浑身都浸泡在冰冷的水中,韩西堂看南涧缓缓解开上衣纽扣,露出胸膛处的弹孔和伤疤。在那些陈尸数年的伤疤之下,是色彩依旧艳丽的一处纹身,衔着仙草的毒蛇,盘踞在心脏之上。
他再也控制不住胃里翻涌出的恶意,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对自己的解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自己的真实而惊人的消息。
南涧曾说,如果我死了,西堂,请你千万不要回头去看。
那时他已决意进入荆棘鸟,告知这个消息时,韩西堂正坐在学校的图书馆。他们身边就是巨大的落地窗,虚幻的夕阳余晖洒向桌面,一片金黄,染在古旧的书页上。
那是一首古老的长诗。吉尔伽美什为救回挚友恩奇都的生命,踏遍生死之地,上穷碧落下黄泉。
求得复生草,却仍是虚妄。
韩西堂问,你说那偷了仙草的蛇,又去了哪里呢?
何必执着呢,那蛇便是上天的启示,人死不能复生,西堂,你以为自己可以对抗这天命,踏遍地狱之火,揽下九天明月,却连一条藏在石缝中的蛇也敌不过——向虚空挥拳,那力量便也是虚无的,有些事,不必执念。
说这话时,南涧的眼中迎着落日的黄金,他微笑着,单手撑头坐在对面,那伸手便可碰触的距离,却像是远在天边。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西堂,请你千万不要回头去看。你不是吉尔伽美什,我也不是恩奇都。我们的关系里,我们之间,也容不下一条卑鄙的毒蛇。相信我,我死去,便归向日月星辰,归向山川河流,归向风和雨,花香虫鸣,归向你我向往的归处。相信我,死是美好的终点,是和这宇宙的融合,是和光同尘,不必回头看,不必留恋,西堂,我们终究都会幻化成光。
韩西堂死死盯着那纹在胸口的图案,那代表着他们隐秘对话的毒蛇和仙草,今时今日,南涧如诗般的语言依然流淌于耳畔,而他们玷污了这诗意。
他们玷污了这诗意,还把这残破的碎片举到他面前,灌进他的喉咙,灼烧他的腹腔,撕裂他秘密的爱意。
“我可以满足你的愿望。”弗兰茨弯下腰,对仍跪在地上的韩西堂这样说道。
韩西堂没有回答。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充满毒意的纹身。他的南涧在房间的另一边也蹲下来,像曾经无数次一样,守在他身边。
胃酸灼烧着喉咙,令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像蛇的嘶鸣。他吞咽着口水,咽下那蛇意的鸣响。他说:“我的愿望,是什么?”
“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弗兰茨的声音充满诱惑,“与其看他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一次次死去,难道不想彻底杀了他,让他永远留在回忆里吗?——他是痛苦的,他被复原了记忆,复原了情感,他和曾经你认识的那个南涧别无二致,依然是他的身体,依然是他的灵魂——但他却无法死去。”
又一波酸楚自胃部翻涌上来,被韩西堂狠狠压住了。
“他无法死去。”弗兰茨继续道,“你看到了,子弹杀不死他,刀斧也杀不死他。把他置身熔炉,高温炙烤掉他的皮肤,他的血肉,融化掉他的骨头,依然能重生……纤维连着纤维,细胞连着细胞,一次次重生——你大约不能想象你这挚友的惨叫吧?毫无尊严,毫无希望,毫无底线的惨叫,在烈焰中,发出人类根本无法想象的惨叫……即使这样,他依然不能死去,他一遍遍地复活——这是你所认识的沈沛,亲手赋予他的诅咒。”
他笑着,将手搭在他肩上:“现在,我能满足你的愿望,让南涧彻底死去。”
南涧说,请你千万不要回头去看。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郑白衣是在清晨时分赶到北美一区的。他只身一人,没有去基地,直接去了总部大楼。那栋和东亚总部别无二致的黑色大楼,像怪兽沉默的身体。
推门而入看到的景象,是韩西堂面色苍白地坐在那里,桌前是精美的茶具,热气腾腾的咖啡和甜点。那玻璃墙已经恢复原状,所有非人的地狱血海都隐藏在雪白的墙壁之后。郑白衣走上前,将手搭在他肩上。
“受伤了吗?”他问。
韩西堂抬头看他,轻轻摇头,没有多余的表情。
“等下沈沛和奥德修会来接你。”郑白衣轻声道,“回去后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有我在这里。”
听到沈沛的名字,韩西堂眼神有轻微的波动。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只点点头。
郑白衣又抬眼看向弗兰茨:“我已经在这里了,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对我说。”
韩西堂静静听着。他之前从未听郑白衣讲过英语,在基地里,他的队长只是个时常看去有些迷糊,但又沉迷于板起脸做反派的有些笨拙的幼稚的成年人。年岁比他们略长,在陶夭面前却像个青涩害羞的毛头小子。
郑白衣的英语很流利,几乎听不出口音。他几时有过这样卓越的语言能力了?明明平时在基地里,总抓着韩西堂做壮丁,帮他翻译文件报告,帮他发些礼仪性的邮件。
他从未和韩西堂或沈沛说过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他会什么不会什么,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付出了什么隐瞒了什么。他将这一切轻飘飘地藏在笑意里,他只是北区分部的队长,仅此而已。
他拍拍韩西堂的肩膀,示意他离开。
走到门口时,弗兰茨出声叫住他:“关于今晚的事,我没有撒谎。”
韩西堂停下脚步,并未回头看,只听身后那金属样的声音继续道:“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必要向你撒谎。”
他转过身,盯着弗兰茨的眼睛。那双灰色的,几乎反射不出光线的死人般的眼睛。
弗兰茨继续笑着:“没想到你能坚持这么长时间——不过既然郑已经主动过来了,你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价值。关于今晚你看到的一切,我都没有必要同你撒谎。”
韩西堂看向郑白衣,他的队长静静站在那里,站在这惨白地狱的正中央。他微笑着,像早预料到如今这番情景。他如此平静,只有甘愿赴死的人脸上才能带着这样平静的神情,像曾经的南涧一样。
弗兰茨继续道:“我说过,想让我们的力量搅动东亚那潭死水,并不只有你这一条路。”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他。门外进来两个警卫,架着韩西堂的胳膊强扯着他离开。
门关上了,郑白衣仍在那里。他选择留下,留在那白色的地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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