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科学官

【第二天/轩王】永生之酒

百日王受活动。

身为一个李轩吹，我终于写了这对CP。

里面关于大哀之君和荆棘树的相关情节，借鉴自《海伯利安》相关设定。←没看过也没事儿反正就是个苏这俩人的爱情故事而已。

李轩和王杰希最后的结尾，借鉴自《海伯利安》诗人的故事。

有点儿长，能看完的大概真的都是真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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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李轩再一次睁开眼睛，是他经历了长达六个月的沉眠，抵达另一颗星球的空间站之后。

这颗近几十年前才被纳入联盟的星球被叫做叶芝，类地比极低，多被液态海洋覆盖，大气层没有氧气。李轩从沉眠舱中苏醒过来，挣扎坐起，在肌肉酸痛疲乏的折磨下，看到了他的迎接者。

是个身材修长的青年，面容苍白，眼神冷淡克制。此时他上前一步，帮忙扶李轩跨出舱体，嘴角扬起淡然的微笑。

“欢迎来到叶芝。”他说，“我叫王杰希。”

“我叫李轩。”李轩尚未从长时间的沉眠中缓解过来，疲倦地回答。

“现在整个基地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你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说。”王杰希带着李轩来到休息室，告诉了他浴室的方向，然后转身离开。

“生活用品都在靠墙的那个柜子里。”临走前，他这样嘱咐着。

 

李轩冲过澡，整个人精神了不少。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轻便的衣服穿上，环顾了一遍属于他的房间。

里面被重新打扫过，各种物品归置得井井有条。在空间站有限的条件下，能做成这样已不是易事。李轩知道，这一切都是王杰希的功劳。

他在来叶芝之前就已经做过相关的专业培训，知道王杰希是基地的管理者。这次他来，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学术研究。

休息了一会儿后，李轩来到餐厅，刚好王杰希也在那里。

见李轩过来，王杰希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比了个手势请李轩坐到餐桌旁。

李轩却走到他身边，靠在洗手台前看他准备食物。

“我们吃什么？”他问。

“你喜欢吃什么？”王杰希说反问。

李轩想了想：“火锅吧。”

王杰希笑了：“这有点困难，以后有条件一定满足你。”他开了两个罐头，抱着牛奶和麦片走到桌前坐下。

李轩坐到他对面。

“我之前还有别人来过这里吗？”

“上一个来这里的科学家叫张佳乐，一周前刚离开。”王杰希冲了碗麦片，慢条斯理地吃着，吃相优雅。“你知道他吗？”

“听说过。”李轩挖了一勺罐头，“Y星挺有名的一个科学家，就是运气不太好，好几次角逐诺贝尔都被别人抢了。”

王杰希笑了：“他和我也抱怨过这事，这次他来叶芝就是为了完善之前的研究资料。”

李轩不置可否：“他在这儿待了多久？”

“半年。”

“挺用功的。”李轩说，“可惜了，他在的话我们还能凑一桌打牌。”

王杰希看着他：“你呢？”

他问：“你是来这里研究什么的呢？”

李轩又挖了一勺罐头，牛肉味儿的，他不是很喜欢。

“我研究的东西不太有实用性。”他说，“我来研究大哀之君。”

 

此时的叶芝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日落。从舷窗外望出去，悬浮在巨大海洋之上的空间站仿佛浴火而生。整个海面被夕阳的余晖镀上恢弘的血色，血光一泻千里，迎着惨白的碧色长天消失在视线尽头。

整个星球缭绕着氤氲的雾气，折射了无数金色的反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王杰希背窗而坐，整个人的面容都隐藏在这盛大的金光之中。李轩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地问：“你相信有大哀之君？”

他的声音很好听，压低之后更具魅力。李轩只觉得他马上就要消失在这颗星球的落日之中了，带着支离破碎的宏伟的美感。他回答：“是的，我相信。”

 

李轩从不相信神迹降临。

作为一名崇尚科学与研究的学者，他对任何宗教都怀着审慎客观的态度观察，从不妄下结论。拿到博士学位后，他被秘密召进国家特别机构，专门研究新星球和殖民地的生态环境。叶芝始终是他感兴趣的研究项目之一。

一颗无人居住，没有氧气，没有生命的星球上诞生了宗教，这已经足够吸引人。

大哀之君，这是李轩跨越茫茫宇宙，来这里的目的。

 

此时此刻，叶芝在燃烧，王杰希安静地坐在金色的火海中，抬起头的瞬间，李轩看到他的眼睛，仿佛极夜的苍穹。

 

“你知道，我从成为这个空间站的管理者开始，没有一次见到过所谓的大哀之君。”王杰希淡淡地说，“如果连我——我们这些离叶芝最近的人都未曾见过神迹降临，那距离这里多少光年以外的其他星球的人们又怎么会信奉这样的神明呢？”

“是否见到过神明，见到过怎样的神明，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李轩说，“你觉得什么东西才能得到永生？”

窗外的日光渐渐黯淡下去，基地里的感应灯亮了起来，整个空间被惨白的灯光照亮，王杰希的面容重新清晰起来，再无半点遮掩。

他吃完了麦片粥，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开口：“我不知道。”

“是痛苦。”李轩回答，“唯有痛苦永恒，这就是大哀之君的信仰。”

 

二

李轩原本的计划是在叶芝停留半年左右。但他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后，竟然觉得这里甚至比自己在X星的家还要舒适一些。

偌大的空间站里只有他和王杰希两个人，星球的整体气候环境也相对平稳。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候，这里都是安静平缓的。王杰希性情安静，很少主动打扰他，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很适合静下心来做研究。他们只在吃饭和休息的时候放松精神地闲聊，李轩曾低估了王杰希的学识，但他实际的知识储量远比李轩想象的更渊博。李轩曾好奇，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放弃本可优渥的生活条件，选择驻守在这样一颗偏远孤寂的星球上。

但他没有问。大多数情况下，他沉默，王杰希也便跟着沉默。

 

这天李轩来到基地的图书馆查阅资料。他走进阅读大厅时，刚好王杰希也坐在里面。见到他走过来，王杰希将手中正在看的书不着痕迹地盖在另一摞资料的下面。

如今纸质资料已经很少见了。而这个基地的图书馆里的纸质资料却堪称豪华。大多是关于星球状态的研究，还有许多研究和李轩的目标一致。

李轩坐到他对面，两个人隔着一整张偌大的书桌。李轩翻阅着研究资料，偶尔记上几笔。中途王杰希起来换了一批资料来看。当时间指向叶芝的午夜时，王杰希起身离开。

李轩以为他是回去休息了。过了一会儿，王杰希端了两杯咖啡进来，放了一杯在李轩手边。

“休息一下吧。”他重新坐回到李轩对面。

李轩放下资料，伸了个懒腰。

“研究进行得怎么样了？”王杰希问。

“进度缓慢。”李轩喝了一口咖啡。王杰希泡得咖啡很美味，李轩想，就冲这咖啡，留下来也不算亏。

“如果真的能有神迹降临就好了。”

王杰希看着他：“如果真的降临了，会怎么样？”

李轩耸耸肩：“据说被选中的人会被带到一个地方，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是真实存在的一个空间里，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永恒的痛苦。”

“你怎么会想要研究这个的？”

“因为我好奇。”李轩喝完了咖啡，“我好奇被带去的地方，我也好奇精神为什么会追逐痛苦。我想知道大哀之君的诞生地和归宿，想知道它为何而生。”

王杰希指了指舷窗外的漆黑海面，那上面正映着粼粼星光。

“它就诞生于这里，如你所见，诞生于叶芝。”

 

“如果你的研究成果出来了，我想听你告诉我，为什么诞生于叶芝的大哀之君，能够出现在各个星球上传播福迹，却从不出现在它的故乡。”王杰希说。

李轩问：“你想见它吗？”

王杰希直视李轩的眼睛，苍白的脸上扬起浅笑。

“当然。”他说。

后来李轩在他漫长的，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生命中，时常回忆起王杰希此时的笑容。优雅清淡的，如同黎明的薄雾，像一场惨然落幕的盛梦。

 

回去休息室的路上，王杰希突然说道：“关于你的疑问，也许有一句话是答案的一种。”

“是什么？”

王杰希轻轻道：“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

“波德莱尔的诗啊。”李轩叹道。

王杰希扭过头看着他，轻轻笑了：“看不出来，我们的爱好一致。”

 

那天夜里有很好的星光，漫天璀璨。王杰希站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李轩看着他，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露出发自真心的浅笑。

李轩陷入沉眠中时，做了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修长纤细的，始终走在前面。最后他终于回过头，是王杰希带着清淡的笑容。

直到醒来时，李轩都被内心泛起的柔软和温暖包裹着，浑身都暖洋洋的，非常舒适。

 

他想，糟糕了，我可能是对他有好感的。

他又想，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对他产生好感呢。

 

生平第一次，李轩想要找素未谋面的，唯一和他共同认识王杰希的张佳乐谈谈心。

 

三

这天吃饭的时候，李轩偶尔问起了关于王杰希的过去。这是他们第一次聊到彼此的过去。

李轩问：“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也像现在这么不苟言笑吗？”

王杰希笑了起来：“我还算不苟言笑吗？”

李轩挖了一勺罐头，是午餐肉，王杰希知道他不喜欢牛肉后，就帮他换掉了以后的菜单：“不算不苟言笑，也绝不能算热情开朗吧。”

“那倒是。”王杰希说着喝了一口牛奶。再抬头时，他正好迎上李轩期待的目光，便无奈地笑了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真的，没骗你。”王杰希说，“小时候的事，太久远了，印象都模糊了，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看李轩有点失望的神情，王杰希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你呢？你小时候肯定好奇心很重吧。”

“你怎么知道？”

王杰希学着李轩的样子耸了耸肩：“科学家小时候好奇心都重。”

李轩的心情好了一些，他想起了今天早上刚看到的一条新闻：“据说现在新一批的克隆人已经研制出来了，寿命得到极大的延长，可能下一次的诺贝尔奖张佳乐又拿不到了。”

王杰希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延长到多久？”

“二十年吧。”李轩说，“二十年，一个孩子刚长大成人，他们的生命就已经做到尽头了。”

王杰希看着他：“你觉得挺遗憾的？”

“如果可以，我是反对批量生产克隆人的。”李轩认真地说，“我始终认为这违反了人道主义精神，被限制的生命在有自主思想和意识生物身上都是对生命本身的污蔑。”

王杰希轻笑出声：“你想得太多了。大多数克隆人本身就是为了执行命令诞生的。他们的思想和意识无一不是为了完成人类所设定的最高指令而服务的。”

李轩厌恶地皱起了眉：“所以你是支持克隆人批量生产的那一派了？”

他看着王杰希：“这是人类的自大。”

王杰希叹了口气：“就算是，能如何呢？”

李轩说：“算了，我们不聊这个话题。”

他们在沉默中吃完了剩下的饭。这是李轩来到叶芝之后，两人的第一次所谓的争吵。在触发对方的怒火前明智地戛然而止，但李轩知道，这个话题让双方都不愉快，于是便彻底闭口不谈。

 

在图书馆工作时，王杰希端着两杯咖啡走进来，照旧放了一杯在李轩手边。李轩僵硬地说了声谢谢，这是他自从熟悉了王杰希以来，第一次生硬的客套。

王杰希笑了起来：“还生气呢？”

他坐到李轩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李轩啊，你还有股年轻人的热血劲儿呢，以后就好了。”

李轩有点不高兴：“说得和你比我大很多似的。”

“我比你大多少倒不重要，但是我不生气啊。”王杰希说，“你看，现在整个基地就咱们两个人，你不和我说话，还能和谁说话呢？”

 

李轩扭过头看着王杰希，他笑得柔软温暖，和在李轩的梦里一样。

李轩心里别扭的情绪在看到这微笑的瞬间便烟消云散了。他想，王杰希笑得可真好看。

 

四

来到叶芝三个月后，在严格勘测了整个星球的各项物理指数后，李轩决定进行他的第一次着陆。

准备着陆前，王杰希有些担忧地看着他给自己穿防护服：“不然我和你一起下去吧？”

“不用。”李轩扣着扣子，“我已经受训过了，再说基地也不能没人啊。”

王杰希帮他拉好背后的拉链，戴上氧气罩，帮他调来了直升飞机：“那你随时和我保持联络，一有问题立刻告诉我，我去接你。”

李轩笑了起来：“让你说的，怎么我一大老爷们儿像个小学生似的。”

他坐上直升机，关紧舱门，冲王杰希挥了挥手。王杰希为他打开通道大门，目送他开始第一次真正的叶芝之旅。

 

叶芝是颗液态星球，被大海覆盖，偶有几座小岛露出来，全部面积加起来也没有多大。李轩驾驶直升机降落在最大的一座小岛上，整个岛上遍布嶙峋的怪石。他下了飞机走出来，第一次毫无遮拦地仰望叶芝的天空。

碧绿色的天空折射着惨白的光线，海水也是妖娆扭曲的绿色，海浪一波一波打在礁石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整个星球都是寂静的，除了风声和海浪声，一无所有。

李轩顺着小岛稍缓一侧的岩壁爬下去，在一处浅滩上站定。他将手伸进海水里，隔着厚厚的防护服，这是他第一次真实地感触到叶芝的存在。海水冰冷的温度几乎能透过隔温布料传过来。正是在这里，这个无人之境，这个寂静之星，诞生了大哀之君。

它既不是生物，也不是意念的存在。而是真实的，超乎于人类想象之外的神明。它的降临伴随着痛苦，而其他星球上的人们，正追随着这样的痛苦，催生出了自己的信仰。

李轩想，这是多么的迷人。

王杰希在这颗星球驻守了这么久，也沾染上了这迷人的气息。他想，等回去以后，一定要问问王杰希，他在这里待了多久了。

 

片刻之间，原本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涌起飓风。海浪变成恐怖的高墙从远处涌来，裹挟着这个脆弱的小岛。李轩迅速从浅滩撤离，沿着岩壁向上爬去。然而飓风一次次将他吹落下来，有几次甚至快要吹进海里。李轩第一次感受到人类力量的渺小，他在通讯频道里呼叫王杰希，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杂音。

飓风干扰了无线电的通讯。李轩又一次向岩壁上爬去，一阵巨大的海浪重重地拍打过来，他整个人顺着尖利的岩石向下滚去，一片岩石划破了他的防护服，氧气面罩也被摔出裂痕，氧气正在大量流失。

李轩没来得及思考太多，求生的本能督促他继续向上爬，在终于看到平坦岛面的瞬间，氧气终于耗尽。

直升机的机翼被海浪打断，无法起飞。

李轩一把扯下了沉重的氧气面罩，将自己的整个头部暴露在叶芝的飓风之下。来吧，他想。如果这就是大哀之君的神迹降临，那我满心平静地迎接自己的死亡。

在整个星球的电闪雷鸣，巨浪滔天之间，李轩仰起头，看着属于叶芝的风和水彻底地砸在自己脸上，感受着这个星球巨大的脉搏。他想起自己从事科学研究的初衷——为了探索一切未曾感知之物而献上生命。

叶芝的大气含量中有轻微的毒素。在李轩陷入昏迷之前，他看到又一驾直升飞机降落在自己面前，王杰希从里面跳出来，跑到李轩身边。他发现李轩的氧气已经耗尽，便二话没说将自己的氧气面罩摘下来戴在李轩的头上。

李轩清醒的瞬间，是看到自己被王杰希推进了直升机里，自己戴着王杰希的氧气面罩，王杰希整个人暴露在叶芝的风雨里。

 

五

王杰希再睁开眼，看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李轩坐在他床边，正撑着头看他醒来。

“你真是不要命了。”见他睁开眼，李轩立刻生气地说道，“要不是我飞机驾驶得快，你就救不过来了知道吗。”

他站起身，为王杰希倒了一杯水，边把他扶起来边继续说：“你也真是够傻的，叶芝的空气有毒素，我都是屏住呼吸的，你倒好，摘了氧气面罩吸得还挺高兴，把我吓得半死。”

王杰希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清了清嗓子：“我睡了多久？”

“十个小时。”李轩将水放到桌子上，回过身立刻抱住了他。

 

“你可吓死我了，你知道吗。”李轩把王杰希的头摁在自己的肩膀上，低声这样说着。

 

李轩带着昏迷的王杰希返回基地的路上设想了很多种可能。

无论是他死了，残了，还是失忆了，李轩想，自己这辈子都要负起责任来了。

不是因为同情，不是因为感激，不是因为其他任何多余的掩饰的情绪。

在叶芝的飓风与暴雨中，两人共同感受着那一瞬间的生死之地。李轩清醒过来的瞬间，看到王杰希的脸，苍白的皮肤和坚毅的神情，嘴角还挂着温暖的浅笑。

就在那一瞬间，李轩明白，自己终于爱上了他。

他曾以为爱一个人需要很久，但那一瞬间他知道，爱上王杰希只需要这一秒。

他们的爱情诞生于这无人之地，诞生于大哀之君的痛苦之乡。

李轩想，再没有其他任何一种相爱，比这更适合自己了。

 

此时正是叶芝漫长的黑夜。飓风骤停，云雨消散，星空比往常更璀璨，整个海岸都泛着银色的光辉，映得王杰希的侧脸柔缓如水。

李轩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王杰希笑：“你不是正在抱着吗。”

他举起双手，也回抱住了李轩。

 

那天晚上他们相拥而眠。王杰希枕在李轩的臂弯里陷入沉睡，李轩透过舷窗望着叶芝的星空，整夜未眠。

 

天色破晓时，李轩就着初升的阳光低头看着王杰希优雅的脖颈和凛冽的锁骨。睡梦中的王杰希翻了个身，将自己的后背蹭在李轩的怀里。

李轩细细凝视着他细碎的黑色短发和苍白的皮肤，然后他看到他隐藏在头发后面的，脖颈上方的一排纹身。

是一排编码。用钢铁烙上去的，不会被本人发现的。

李轩认出它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陷入叶芝冰冷海洋的最深渊。

是克隆人的编码。李轩认出那上面的批号含义。

王杰希是生命周期只有五年的克隆人。

 

六

天色大亮时，王杰希在李轩的怀中醒过来。

惨白的阳光照射在李轩的脸上，并没有减淡他笑容的温暖。李轩笑着问王杰希：“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王杰希揉了揉眼睛，柔软的头发蹭了蹭李轩的胸口。

他说：“好多了。”

李轩收了收手臂，微微搂紧了王杰希。过了一会儿，当他觉得自己可以用正常的，不会被王杰希觉察出异常的语气说话时，他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对了，你在叶芝这里待了几年了？”

“四年了。”王杰希这样回答。

 

第一批克隆人被成功研制出来以后，曾在星际法案中引起巨大轰动。联盟多个星球最终也并未达成一致，对克隆人的创造与存在的问题，在道德层面始终存有争议。

各个星球的法案对待克隆人的人道主义约束不尽相同。李轩知道王杰希来自B星，一个对待克隆人如同机器一般的星球，克隆人不会被告知存在的真相，从他们苏醒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接受了植入记忆，如正常人一般工作五年然后自然死亡，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王杰希也不知道。他和李轩一样，只是一个普通人。

李轩手臂用力，紧紧地抱住了王杰希。

他们在风雨之夜相爱。知道真相的李轩整个人都在发抖。他为王杰希感到痛苦和惋惜，他替他感受着他感受不到的这一切。

王杰希却以为他是在紧张害羞。于是他安抚地拍了拍李轩的后背，轻笑道：“你放松些啊，我又不会跑。”

听到他这样的声音，李轩只觉得心脏被万箭穿过。

他想，哪怕是大哀之君，也不会给自己带来比这更深沉的痛苦了。

 

七

李轩来到叶芝半年后，王杰希的身体出现了明显的衰败迹象。

他早已推迟了返回家乡的时间。王杰希的时间只剩不到一年，李轩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陪他走到最后。

此时的王杰希已经不能自主行走了，他的双腿肌肉萎缩到只能拄着拐杖。到后来连拐杖都不能拄了，只能让李轩用轮椅推着他到处走。

他让李轩为他做过身体检查。但李轩知道他身体衰败的原因不是因为病症，而是因为生命将尽。但他仍然骗他，说是上次毒气吸入过多带来的反噬，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然而并未有所好转。李轩拼劲自己所有的相关学识去减缓他的痛苦，依然无济于事。

一次吃饭时，王杰希终于克制不住，将血咳在了盘子里。

那时李轩才知道，王杰希背着他咳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看着王杰希行将就木的生命，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这天王杰希刚刚从一次短暂的休克中苏醒过来。休克的前一秒，他咳出的血染红了刚换上的白衬衣。

李轩坐在他身边，见他醒过来，便将他整个人搂进怀里。

他握着王杰希苍白冰冷的手，轻轻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王杰希看着他，再次温暖地微笑了起来。那笑容让李轩觉得无比心酸。

他说：“我回忆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事了，你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李轩想，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痛苦，是爱，是回忆，是梦想，是自己能感知到的，关于宇宙万物的一切吗。

他在痛苦之地爱上王杰希，这里有他的梦想，有他渴望感知的一切，这些都将成为他以后漫长的，因失去王杰希而承受无尽痛苦的生命中的珍贵回忆。

如果王杰希要，他便全都给出去。

这是他能为王杰希做到的微不足道的一点事情了。

 

记忆共享装置的极片贴到王杰希的太阳穴时，王杰希打趣地说：“你确定吗，你共享给我你自己的记忆，我可是会知道你银行卡的密码的。”

李轩看着王杰希的眼睛，如同极夜的苍穹，第一次，他俯下身吻了他的额头。

他说：“王杰希，我是爱你的。”

“我愿意为你做这些。”

接着他摁下了开关。

 

属于李轩的庞大的记忆源源不断地涌入王杰希的大脑。他看到了李轩的童年，看到他被称之为天才的学生时代，看到他的事业，他的梦想，他的爱。

他说，我是爱你的，王杰希。

王杰希看到了李轩全部人生经历的一切。

他喃喃地说，谢谢。

嘴唇轻轻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

 

下一秒，李轩的腹部被尖锐的，一直藏在王杰希身下的匕首刺穿。利器刺破肉体的声音刺耳并柔软，带着沉闷的情绪。

 

八

李轩想，自己有生之年，如果有幸能看到大哀之君降临，那么他的学术生涯就能达到真正的巅峰了。

大哀之君诞生于痛苦，存在于永生的迷雾之中。

他睁大眼睛，看着王杰希苍白的面容，漆黑的眼睛，嘴角的浅笑。

王杰希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

李轩慢慢闭上了眼睛。

 

王杰希看着李轩失去知觉的身体慢慢滑落到地上，扯下极片站了起来。

他说：“总比叛国罪要好，李轩。”

 

再抬头时，王杰希看到空旷的实验室中多了一个人。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基地中，一个巨大的身影安静地站在他和李轩面前。

全身包裹着钢铁的荆棘，双眼是血红的宝石，浑身闪着金属刺目的白色光芒。

既非人，也非神。

王杰希认出来，这是大哀之君。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王杰希感觉全身的血液被凝固了，不知呼吸为何物。

但他还是冷静地开口。这是第一次，人类与信仰之物的对话。

他说：“你是来带走我，还是来带走他。”

 

大哀之君始终沉默。它慢慢走到王杰希面前，浑身发出金属利刃摩擦的声音。王杰希看到它身上如刀的荆棘矗立在自己面前。他想到李轩的话，这是诞生于痛苦中的神明。

被带走的是李轩。

他被他追随一生的神明用荆棘之臂刺穿胸膛拎了起来，接着和大哀之君一起消失在空气中，仿佛没有来过一样。

只有地上的一滩血尚未凝固，这是他存在于世的证明。

 

九

王杰希说，总比叛国罪要好。

作为克隆人，他被唤醒之初就被赋予了最高使命。他知道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也知道自己今后将会去向何方。

长久以来，联盟之中各个星球之间的利益争斗从未停止过。B星觊觎X星的尖端星球科技研究已经长达几十年。王杰希被唤醒的任务，就是在叶芝等待X星的科学家入驻，窃取他的研究机密，回传给B星总部。

李轩到达叶芝的前一晚，王杰希接到的任务指示，是窃取他的研究情报，回传B星，同时栽赃他叛国罪，由此引发X星的舆论轰动。

王杰希知道，如果让李轩背负叛国的罪名回到X星，他将受到的折磨远比死亡更加痛苦。

李轩对此毫不知情。他给了王杰希更多。

他给了他全部的爱。

作为克隆人，王杰希一切行动的最高目标，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但这不代表他不会爱人。

如果有思想和自主意识的克隆人从诞生起就是悲剧，那么这悲剧的华彩便是他爱上别人，却又不得不毁灭对方。

 

李轩问王杰希，他能为他做什么。接着他把自己全部的记忆给了他。

而王杰希能为李轩做的，就是让他不要承受这叛国的痛苦，只带着对自己的恨意离开这个世界。

 

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

 

王杰希想，李轩，如果可以，请你尽情地恨我吧。

 

十

王杰希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完全没有归属感的，完全陌生的，丝毫不能被毫不存在的记忆唤醒的，陌生的家乡。

王杰希熟悉的地方只有叶芝而已。那个空旷的无人之星，他在那里完成了他几乎全部的生命。

现在他带着李轩的记忆回到了B星。记忆存盘上交之后，本应放王杰希自生自灭，任他在严密的监视下度过余生的。但他没有绝对地完成任务，李轩的尸体失踪，没人相信他关于目击大哀之君的证词，他被判叛国罪执行死刑。

 

执行死刑的前一晚，被关在研究所秘密基地监狱中的王杰希抬头看着头顶小窗中的星空，回想起就在不久之前，他在李轩怀中看到的，叶芝的星空。

 

他想，自己还欠了李轩一句话没有说，但他永远都没有机会说出来了。

 

十一

牢门是什么时候被打开的，王杰希并不知道。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衰败，经常陷入毫无知觉的沉眠。

被粗暴地推醒后，王杰希花了好久才认出来人。

是曾经去叶芝进行科考，在空间站住了一年的B星的尖端科学家之一。王杰希想起他的名字，叫方士谦。

那是他刚刚被唤醒后不久发生的事。

 

王杰希看着方士谦，有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方士谦冷着一张脸看着他：“我来看看曾经的同事。”

他这样说着，隔着牢门看着王杰希的脸。

“最后一天，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报答你当初对我的照顾呢？”

 

王杰希想，我什么都不用你为我做。

我已经收获到了最珍贵的东西，一个人的生命和爱，这比整个宇宙都更伟大，其他的我都不再需要了。

但方士谦并不懂王杰希在想什么。他往王杰希的手里塞了个面包。

 

“我记得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口味，对吧？”他冲王杰希眨了眨眼。“最后一顿饭，吃得开心点吧。”

方士谦说完便转身离开。

 

王杰希看着手中的面包，突然明白了一切。

谢谢。他在心里这样默默地说着。

 

他想起来，方士谦是B星少有的一波坚持为克隆人进行人道主义呼唤的尖端科学家之一。

 

十二

王杰希的生命并没有撑到行刑之时。

头天晚上，他衰败病症加重，在经历了一次猛烈的咳血之后陷入昏迷，接着便再没醒过来。

他的尸体被送到研究室接受检查，负责人恰好是方士谦。

方士谦进行了科研申报，经过重重审核之后，允许他自行处理王杰希的尸体，进行对克隆人的进一步研究。

 

那天深夜，方士谦将王杰希的身体放入冰冻舱中。

被注射了针剂的王杰希胸腔微微起伏着。这是方士谦自己发明的解毒针剂，配合给王杰希面包中的猝死药物一起研制的，没有走官方渠道进药。

为王杰希合上舱门后，已经为研究站彻底读取过王杰希关于李轩记忆的方士谦想，希望你再次醒来时，能碰上一个好的时代。

 

那里没有阴谋和算计，没有歧视和毁灭，所有生命平等地存在于一起，不论多久，总要坚信会有那样的时代到来。

 

十三

王杰希再次睁开眼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沉睡了多久。

他从沉眠舱中坐起来，周身疲乏，如同他第一次被唤醒时一样。

长时间的沉眠造成记忆缺失。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任务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醒来。

零散破碎的记忆如同永夜之下的星空，带着冰冷的温度，潜意识里督促他做一些事。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想起了李轩的名字。

他想，我要找到他。

 

顺着李轩留下的记忆的碎片，王杰希来到X星，找到了李轩的故居。这里变得和王杰希记忆中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当他敲开房门时，开门的并不是他印象中那个熟悉的人的样子，而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王杰希问：“这里有一个人叫李轩吗？”

年轻的姑娘歪着头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下，问：“你是谁？”

王杰希说：“我是他的朋友。”

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可能呢，你这么年轻。”她说，“李轩是我的曾爷爷的弟弟。听我爷爷说，他在一次科考任务中死去啦。”

 

十四

那一瞬间，王杰希缺失的，两个人的记忆，全部回来了。

关于爱，关于背叛，关于死亡，关于痛苦，关于大哀之君。

在沉睡了整整一个世纪之后，李轩带着他全部的爱和记忆，再一次淹没了王杰希的生命。

 

王杰希想，我必须回去，回到叶芝，回到真正属于我们的那片痛苦之地。

 

然而他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半年。

 

十五

王杰希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重返叶芝。

长达六个月的沉眠之后，在从沉睡舱中醒过来时，王杰希的身体已经变得极度虚弱了。

空间站还是熟悉的样子。自从有科考队员离奇死亡消失之后，这个空间站已经被废弃很久，在星球的另一端建立了新的空间站。

这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只有王杰希。

就像他第一次苏醒，第一次来到叶芝时一样。

 

基地的发电系统尚能工作。在一片惨淡的白光中，王杰希根据自己查到的关于大哀之君的资料，用自己的血画出了巨大的召唤式。

他肆无忌惮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只为见到这传说中的痛苦之神。

李轩追随一生的信仰。

 

十六

在经历了又一次致命的休克后，王杰希艰难地睁开眼睛。

他躺在地上，看到偌大的空间站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另一个人。

周身缠绕钢铁荆棘的，双目血红的，泛着金属冰冷白光的，和自己经历了一次重逢的大哀之君。

王杰希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下一秒，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尖利的荆棘刺穿。

 

他想，真好啊，这和李轩那时候一样。

 

这是我和他共同回忆的延续。痛苦弥漫着幸福的甜味，这真好。

 

十七

王杰希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穿在一棵巨大的，钢铁铸成的荆棘巨树上。

这棵巨树直通天际，不辨时空。但王杰希知道，这是真实存在之物。正如他的痛苦一样。

他的胸口被尖刺刺穿，整棵巨树上挂满了和他一样的被刺穿的人。这些人都是曾目睹过大哀之君神迹降临的，被痛苦蒙幸的人们。

在这里，生命会被永恒地延长，巨大的痛苦将成为永生，这是痛苦之神给予它信徒的红酒。

 

王杰希忍受着贯穿身体所有神经的痛苦，看到离他不远处，被另一条荆棘刺穿的李轩。

 

“李轩！”王杰希大喊着。

“李轩！”

 

那边被痛苦淹没的人听到王杰希的喊声，微微抬了抬头，像是回应着这个许久未曾听到的名字和声音。

 

“李轩！”王杰希继续喊着。

 

李轩终于扭过了头，循声望向王杰希这边。

 

王杰希凝望着李轩，被深爱之人背叛的李轩静静地回望着他。这是他们跨越了一个世纪，跨越了整个宇宙的重逢。王杰希把之前未曾对李轩说出口的，欠下他一生的话说了出来。正是这句话带他来到了这里，这永无尽头的痛苦之地。

他说：“我爱你，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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