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科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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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王】鸣广陌

叶王的点文。送你们一份大大大大大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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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冬天,叶秋赴台去到叶修宅邸,管家已迎候多时。引至书房,需要交代的东西都已收拾妥当。叶修的书房很简朴,延续了他年轻时,尚在大陆家中的生活习惯。书桌是水曲柳木的,最下面一层抽屉上了锁。管家交于叶秋一枚钥匙,随后离开书房,带上了门。钥匙是很古旧的款式,却被擦得闪亮,有些褪色,显然是在这些年漫长的时日中,每日不停擦拭留下的痕迹。

叶秋坐到书桌前,桌面正中已经端端正正摆了一把钥匙,款式新潮些,保养得也不甚仔细,上面还有锈斑。叶秋用桌上的钥匙开了最下层上锁的抽屉,拉开来看,里面空荡荡的,只放了一个木头盒子,雕花精美,木质上乘,与叶修后来随遇而安的习性很不相称。

盒子上插着一把锁,铜中掺银,亦有古朴讲究的花纹。叶秋把盒子拿出来,用管家交与的那把钥匙开了锁。锁眼已经略有些锈住了,开得有些费力。终于吧嗒一声——木头盖子轻轻掀开,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收藏得仔仔细细的一沓信件。里面衬着暗色的天鹅绒底子,足见叶修对其的重视。

叶秋想了想,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信,小心地摊开来读。


叶修:

我又被调回南京了。这边天气还好,就是湿冷,南方天气我总是不习惯。上次你寄来的糖果点心都有剩,大多被小别柏清他们分吃了,请不要再寄。你在湖南一切小心,我知道你的脾气,如今既决定追随戴长官,切记万事思虑周全,不可莽撞。
祝安好。

瑾怀


信纸已经泛黄,纸质也不好,脆而薄,但墨迹仍是清晰的。毛笔写就的行楷,字迹清峻飘逸,看着似出自意志坚定之人之手。瑾怀这名字,从未听叶修说起过。叶秋自问与自己这位同胞兄长关系亲厚,即使在战时也多有书信往来,但如今见叶修如此珍视瑾怀的信件,自己却对这名字唯有耳闻,实在太过反常。他又接着看下去,果然下面的整沓信件都是同一个人寄来的,已经按照时间先后的顺序细细地排好了。


叶修:

恭喜首战告捷,接下来也请万事小心,注意安全。你不必担心我,这边黄埔系的前辈很多,总会彼此关照。
祝安好。

瑾怀



叶修与王杰希的初遇,自然是在武汉。那时叶修已经临近毕业,暂时做了王杰希班上的教官助手。看着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没有学长派头,总是平易近人得和同窗们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然而刚刚接手王杰希的班,就一连下了好几道狠招。

体能训练的严苛程度自不必多说,就连理论课程,不论平时作业还是遇到考试,叶修压分都是极严格的一个人。通常上午刚结束训练,上完课,中午来不及吃饭就要补考,因为没通过还要加训。学生自然是怨声载道,又敢怒不敢言。同一个班里,大约只有王杰希和楚云秀两个人还能勉强保持成绩全优,其实每次也都担心自己哪里做错就被扣分。

然而反而是成绩较差的同学,更能引起叶修的关注。平时也总和被自己挂过课的学弟们打成一片,一边开着没深没浅的玩笑,一边毫不留情地扣分。有一次王杰希走在学校里,叶修迎面走过来,他先打了个招呼:“叶师兄。”叶修放慢脚步,看着他:“看着眼熟……你叫什么来着?”

“王杰希。”

“哦……王斜西,这名儿有意思。我带的学生是吧?”

其实王杰希并不如叶修形容的那般毫无特色。事实正好相反,在叶修带的班里依然能保持成绩全优,早就已经是整个武汉分校的风云人物。何况他本身家里背景也很有几分势力,为人又克己内敛,很受其他同学欢迎。如今被叶修这样无视,何况本就是天天见面的,他当时倒没表现出什么不快的神情。

“对,我是。”他只这样淡淡答着,不卑不亢,又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

倒是叶修颇为玩味地打量了几眼他挺拔修长的背影。适才他当然是装出来的样子。叶修过目不忘的图文记忆本领是很有名气的。这一次算是小小的试探,却未见任何成效,反而让叶修兴趣更浓了一些。

接下来的一堂分组对抗课里,王杰希和楚云秀被叶修分到一组,对抗另外两个男性学员。被分到的地形很不利,加之临场发挥的各种突发因素,经过一番苦战后,王杰希组罕见地失败了。失败的学员当然会受到处罚——更何况是在叶修的课程上。楚云秀与王杰希并排立正站好,看着面前一脸意味不明的微笑的叶修——他想出些折腾人的法子时,总会露出这样的微笑——楚云秀低声道:“对不起啊,这次是我失误了。”

王杰希并未答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叶修慢慢踱步到二人面前:“都是成绩全优的人么……这次这是怎么了?有点虚?”后半句话明显是对王杰希说的。

此时已经到了午休时间。叶修摆摆手,让其他同学先去吃饭,单独留下王楚二人。他看着两个人年轻的面孔,掏出一盒香烟,敲出一根点上,叼在嘴里。

“有落差就得有代价。看在你们平时成绩挺好的份儿上,也不难为你们,每人负重跑五公里,外加五十个俯卧撑,中午饭别吃了,没那么多时间。”

这绝不是一个公平的决断。事实上在叶修的课上,也从来谈不到公平二字。只是这次的惩罚远比平时更严重,何况楚云秀身为女性,本承受不住这样高强度的体训。

然而两个人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去佩戴负重装备,接着朝操场走去。

此时正是武汉最热的时候。王杰希和楚云秀一起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引起许多人的侧目。一个是全校最优秀的男性学员之一,一个是本就为数不多,且十分优秀的女性学员之一。后来听说都是叶修课上的,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离开了。叶修治学生的手段,向来和他曾经是学生时的成绩是一样有名的。

而叶修本人先是去食堂打了一份饭,接着便溜达回操场上。树荫下摆了把椅子,一边吃饭一边看着两人跑圈。楚云秀气得够呛:“你说他什么意思,不信任我们,怕咱们偷工减料?”

王杰希陪在她身边跑着,气息尚稳,只是说:“不要再说话了,保存体力,调整呼吸。”

五公里跑下来,楚云秀已经体力不支。王杰希卸了自己的负重,又帮楚云秀卸了负重,刚准备去做俯卧撑,就看叶修端着空饭盒悠闲地走过来,懒洋洋道:“哎,都卸了干嘛,我说做俯卧撑是要负重做的,回去都穿上穿上。”

王杰希沉默着看了叶修一眼,又扭头看看身边楚云秀的状态,依然没说什么,转身回去拿了两个人的负重装备,自己戴好,又帮楚云秀戴好。

楚云秀也已经累到没有反抗的力气,跟着王杰希走到一边,两人沉默地做起俯卧撑来。

叶修站在两人前面,低头看这样两个年轻人沉默的愤怒。楚云秀已经坚持不住,烈阳高照,几乎要晕过去。王杰希一边做着自己的动作,一边侧过头去观察她的情况。他做的远比楚云秀要快许多,完成后便立正站好,汗水顺着锋利的眉骨和冷峻的侧脸不停流进衣领子里,气息还很粗,但依然一言不发,神情平淡。

楚云秀已经趴在地上起不来了,俯卧撑还差十个。叶修看着两人的状态,突然开口道:“想替她做吗?”

“不。”王杰希平静地回答。

“不帮一下女学员?”

“在我眼中,楚云秀是一位优秀的军人,我从不以性别评判她。”

叶修神情莫测地瞧着王杰希。那边的楚云秀缓过几口气来,挣扎着做完最后几个俯卧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几乎下一秒就能立刻栽倒在地。

他当然是算好了楚云秀的体能极限,才下达这样的命令。在任何一个外人看来,他这样苛刻的体能要求,一个女性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的。叶修这样测试王杰希,是想看看这位表现完美成绩优秀的学员,究竟是一部完美的战斗机器,还是一个人。

王杰希拒绝了叶修的提议,拒绝帮助楚云秀,并给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毫无破绽,这多少让叶修觉得失望。

他站在王杰希面前,看着这个始终面目淡漠的年轻人,慢慢道:“我看不起你,真的。”

叶修声音不高,但一字一顿传进对面两个人的耳朵里,非常清晰。

王杰希神色未变。他比叶修略高些,并不迁就叶修的视线,只是依然直视前方,淡淡道:“我也是。”

这是他自被叶修教导以来第一次直接的顶撞——非要说也谈不上顶撞,只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叶修又看了他一眼,挥手叫两人解散,自己径自先行离开了。

走过了一段路,再回头去看,才见王杰希在远处默默帮楚云秀再次卸下负重,搀着她往回走去。

叶修第一次觉得,王杰希也许是个比看上去更有趣的人。



叶修:

我前几日去重庆出差,似乎有让我常驻那里的打算,等一切安定下来,我再告知你新的地址。之前你托人交给我的手表与手套已经收到了,我很喜欢。你自己注意身体,另,恭喜荣升少校。
祝安好。

瑾怀



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考试,成绩出来之前,没人想到从来成绩全优的王杰希竟会因一门课不及格而无法按时毕业。王杰希失利的那门课,负责人是叶修。

他确定自己绝无可能失利,这门课他掌握得很好,平时的演习课得分也很高,想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叶修故意发难。于是当天下午,王杰希便拿着自己的成绩单直接找去了叶修的宿舍。

那天叶修本是休息的,正躺在床上看书,就听门被敲得有些响,声音就像外面的人极力在压抑怒火。叶修心知来人是谁,心下笑笑,起身过去开门。

王杰希站在门外,叶修倚在门框上,并未往里让人。想来王杰希也没心思进去,只把成绩单亮在叶修眼前:“教官,我想请问,为什么在您这门课上给我这个成绩,我要求看考试原件,并申请复议。”

叶修看都没看一眼那成绩单:“复什么议啊,成绩是我出的,要复议找我,我还是给你不及格。”

“那么我要求上报更高一级长官。”

叶修笑了一下,毫无所谓的样子:“我可能刚刚表述不清,是我的错——我是说,你上报也没用,我决定给你这个成绩之前,已经向所有需要的人详细阐明了我的理由,这是通过一致认可的。”

王杰希眯起眼来仔细打量着面前的人,明明比自己大不了两岁,总是一副老成狡猾的样子,又伪装出一副随和的姿态来,很让人生厌。他几乎是赌气地立正站好,敬了个军礼,才道:“那就请叶长官向我说明您这么做的理由。”

“理由是你太优秀,干什么都毫无破绽,我看着觉得假。”叶修点了根烟,“以后上了战场,没有什么完美的胜利,有的只是流血牺牲,也谈不上什么成王败寇,能活下来都很艰难。你这样的人,上了战场,我什么都不敢保证——逃兵往往是那些很聪明的人。”

王杰希没再说话。他只是长久地盯着叶修的眼睛,脸上不辨情绪。

叶修也看着他。他发现王杰希的眼睛很有特点,以前竟没注意。这样一瞪眼,反而露出点少年气盛的样子,和他平时淡漠疏离的样子相差很多,叶修反而喜欢这样的人。

“幼稚。”这是王杰希最终给出的评价与答复,“幼稚,并且自以为是。”

他依然看着叶修,没有移开目光:“如果理由是这个,那我不会申辩,也不会为了这个成绩刻意向你证明什么——这反而是对我自己的侮辱。你如果决议如此,我还是会进行补考,如果到时候你仍这样固执己见,那么我也无话可说。”

叶修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对面青年的表情,一时也忘了回话,接着就听王杰希继续说道:“之前我对你的看法与评价,现在依然如此,我也没有改变过。”

此时,叶修才想到,这后果有点严重了。本想最后试探和确认一下王杰希的品质,结果自己的品质反而被质疑——虽然叶修从不曾看重这些旁人的评价,自己行的端走得正,也属于懒得解释的那类人——但想到王杰希也这样看待自己,便觉得有些闷闷。

而他也未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叫王杰希回去:“补考在一个月后,记得参加。”

王杰希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叶修:

没能及时给你祝贺生日,很抱歉。你之前不曾忘记过我的生日,总能提前表示祝贺。如此想来,便更觉得有些愧疚。礼物我托人给你带去了,希望能喜欢。
另,我之前说过了,不要再给我寄吃的东西,我平时也吃不完,何况现在糖与茶叶已经很难再买到了,你也要量力而行。
祝安好。

瑾怀


元旦那天,学校食堂改善伙食,添了些肉菜。叶修留在学校,做些最后的交接手续。那时他已决意追随第25师的戴安澜长官,同时也是自己在黄埔的学长。只等最后的补考结束后,他便会调入戴部任军事参谋。这天吃过午饭,他难得在校园里闲逛,突然不知怎的,许是兴之所至,拐了个弯朝学员宿舍走去。

今天放半天假,大多学员都出去了。叶修凭着记忆找到王杰希的宿舍,试探地敲了两声门,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有人来开门。王杰希看着来人竟是叶修,也有点惊讶。

“有事?”

“没事,随便看看。你没出去转转?”

“没什么好转的。”王杰希看叶修立在门口,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犹豫片刻,才道,“……进来坐吗?”

叶修很爽快地答应了,并有意忽略了王杰希有些不满的神情。王杰希的宿舍打扫得很干净,布置也很简洁,标准军人的宿舍,和他人一样挑不出一点错。只是床上摊着一本书。叶修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是庄子的著作,在扉页印着个小小的名章:瑾怀。

叶修挑眉,毫不客气地坐在床上:“你的书?”

王杰希明显面露不满:“对……你喝水吗?”

“喝啊怎么不喝,有茶吗?”

“……没有。”

“哦,那就开水吧,我不挑。”叶修此时倒是毫无长官与师兄的派头,军装穿得很随意,宿舍纪律也懒得管,上半身靠在王杰希的被子上,一条腿还搭在床上。王杰希是很有点清洁癖的,看到叶修这幅样子,皱了皱眉。

终究还是倒了水递过去。叶修只把热热的杯子捂在手里:“瑾怀是你的字?”

“嗯。”王杰希拉开椅子坐在一旁,不远不近的。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王瑾怀同学。”

“没什么好说的。”王杰希自知叶修一时半刻是不会走了,脸上恢复了平静,“不过是个字而已。”

叶修反倒不再说话。王氏家族的影响力叶修也有耳闻,但王杰希从不声张自己的身份,为人低调内敛,就算被人问题,也只是略略地带过话题。叶修不知王杰希和家族内部有什么问题与矛盾,只知他刻意不提自己的身份,甚至想把除了自己名字之外的一切东西都剔除掉一般。

王杰希见叶修许久不说话,有些疑惑地看向他。迎着对方的目光,叶修坦然地笑笑:“其实瑾怀这名字挺好,君子心怀美玉,志向高洁,我很喜欢。杰希听起来就很张扬,我喜欢温婉点儿的。”

他说这话时,没有半分调侃的虚情与假意。叶修认真讲话时总会略略压低声音,显得有种随意的郑重。

王杰希并未料到叶修会说出这样的话,很有些意外,一时也想不出该接什么话。

叶修看着他的神情,又继续道:“其实你对我不必存有偏见,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我希望能在你真正离开学校之前,多受一些挫折,以后也许就能少失望一些。”

王杰希微微睁大眼睛,盯着叶修。这是他们相识这些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平直地看着他,目光清明,带着不加掩饰的惊讶,显得比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样子简单许多。叶修被这样盯着,反而有点不自在,只得举起杯子喝了口水。

最终还是王杰希先开了口:“没想到……”

后半句话吊在空中,叶修忍不住追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还是个文化人。”

叶修忍不住笑了:“什么意思,我看着挺没文化的?”

王杰希不置可否:“和文化人讲道理,终究还是能讲明白的。”

这是他们第一次没有军级上下的平等的对话,两人都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没了乱花遮人眼的计算,都露出自己内里坦荡的一面。

一个月后,王杰希以优异成绩通过了最后的考试,毕业后留校任教。叶修被调去戴部任军事参谋,走向战场。


叶修:

我也是刚接到的消息,不知你是否听说了。楚云秀前不久被捕就义。她是共党,这是你我都知道的事。据说是在与日军作战的时候,腿部负伤被俘。日军对她逼供,她没有从,最后被枪决示众。
黄埔六期的同窗越来越少了。孙先生说,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我们都谨遵这训词走上自己的路,希望黑暗最终能够彻底过去。*
祝安好。

瑾怀


再见是在1938年的山东。王杰希之前并未和叶修先打招呼,只在信中说在他生日前会准备个惊喜。那时叶修正为鲁南的决战忙得焦头烂额,接到王杰希的来信,对他的战争生活是为数不多的安慰之一。他看了信,只淡淡笑起来,心想在这战乱年代,你能活着就是对我最好的礼物。

三月初,叶修在山东枣庄营地巡视时,偶然瞥见186团主力集结。队首站着团长,一应还有各营营长。在那群国军军官中,叶修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别也有两三年未曾相见。虽然中间一直有书信往来,但再见到王杰希的心境自是不同的。叶修早就知道王杰希已经离开学校,归入实战部队,这几年也有辗转,但从未想过会在这里碰到他。

作为这场战役的参谋之一,他当然知道有多凶险。王杰希此前对自己的调动绝口不提,只说给自己一个惊喜,叶修当然万万不会想到,他指的竟是这样的重逢。

待到集结结束,叶修方才走过去,与团长招呼一声,接着便把王杰希单独叫了出来。此时王杰希已是营长,穿着的军装也染了尘土,显然之前在叶修看不到的地方,已经经历过一些战斗。叶修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许久才道:“你只说你被提了营长……是在几营?”

“一营。”

叶修应了一声,微微有些苦笑:“我并不知道,你会来这里。”

“我也是接到调令,知道会与你会和,才给你写了那封信。”王杰希淡淡道,“你不必多说,来此之前,我也同王团长分析过情势,我当然知道此次凶多吉少……既然凶多吉少,此时能相见,自然是好的。”

叶修12月底边随军来到山东,经过三个月大大小小的攻防战,牺牲受伤的总归已经见过太多。但他知道,这一次是不同的。

此时正是吃完晚饭的时间,日光已暗,四下并没有什么闲逛的人。叶修看着逐渐隐没进渐起的黑暗中的王杰希的脸。他比之前更清瘦了许多,眼神也更锐利。只是看向自己时,恢复了几分年轻张扬的神采,如今被更深的克制掩盖,但叶修还是看到了。

平时精于计算,总是步步为营成本能的男人,此刻只是下意识的,所有的谋算技巧都抛到一边。只是在日光彻底隐去,黑暗彻底袭来的交界处,伸出满是枪茧与灰尘的手,揽过对面人的肩膀,将他揽入怀中。

身上依旧带着烟味。叶修把王杰希的头摁在自己的肩上,在一片尘土飞扬的破碎故土,在一片硝烟弥漫的残酷战场上,叶修揽着王杰希,拥抱了许久。

都没有说话,都不必言说。只是在叶修放开他后,对他认真道:“活下去。”

王杰希点点头:“你也是。”

两人郑重地向对方承诺着最简单的事,不是海誓山盟,不是大富大贵,不过是平和生活中,最简单的活下去。

后来叶修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玉坠,用红绳子系着。叶修将它塞进王杰希的手里:“我从小戴的,我妈说是护身。其实我是不信的,但这一次如果可以,我愿意给玉皇大帝磕几个头,让他保佑你。你拿着吧。”

王杰希并不推辞,只细细收好,方才笑道:“看来你是真不信。什么玉皇大帝,管这个的不是观音菩萨吗?”


十日后,日军两千余人,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配合下,开始向台儿庄大举进攻。敌方装备精良,而叶修听副官报告,得知坚守台儿庄北门的183团一个营,大多都是新兵。

势必是要牺牲惨烈的。叶修默默,听着远处传来的轰炸声,枪炮声,最终还是问:“新兵营……是几营?”

他心中当然是知道答案的。只是此时,他竟不希望再次听到确信的答案。

而副官照旧回答了他:“是一营。”

叶修垂了眼,不再说话。


战报自然是残酷的。坚守台儿庄北门的官兵顽强抵抗,并在城北门外与日军展开白刃战,打退日军多次进攻。一营新兵几乎全部牺牲。王杰希与团长亲自架起机枪,迎着日军的飞机轰炸,向城外日军扫射。他们坚持到晚上,日军突破小北门,躲进附近的泰王庙。

弹药耗尽,补给支援尚未到位。团长率领将士依然围攻泰山庙,一鼓作气,终将其消灭。

战事胶着整整三日,期间日军反复向台儿庄猛攻,守军第二集团军顽强抗击,死伤惨重。

最后一天的晚上,日军军备被消耗大半,守军得到短暂的喘息。叶修趁着这一点点的时间在深夜潜入前线阵地。城北已是一片焦土,年轻士兵的尸体多到来不及清理,就那样横陈在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冬日的齐鲁大地,冻土被鲜血浸得透湿。空气中都是硝烟与血的味道。

然而城北门依然没有倒。一营的人大多牺牲了,剩下还能继续战斗的人并入三营,依然驻守在那里。叶修在战壕里看到那些疲惫的战士,每个人都有负伤,每个人都很绝望,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在一个拐角处,叶修终于找打了王杰希。他左臂负伤,被吊在胸前,脸上弹药灰尘和血迹混在一起,脏兮兮的,精神倒还好。叶修心里很酸,却又有点想笑。如今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毫不讲究,下巴上冒着胡茬,想想当初自己不过弄乱他宿舍,他就生了很大的气。

叶修坐到王杰希旁边。夜里不敢点灯,就着萧索的月光,叶修看着王杰希已经凹进去的侧脸,轻叹一声:“幸好你还活着。”

王杰希知道叶修擅自离岗实在是不应该的事。但这几天,在生死之间走过好几遭的人,看到亲近的人在身边,心中总多些安慰,于是也并不张口赶他走,心知叶修自有分寸,便道:“是啊,我算运气好的了。”

“刚不久委员长来过了,在南边见了池师座,又握手又夸赞又鼓励的。老先生激动坏了,我看他差点犯心脏病,赶紧就向委员长立了军令状。”叶修玩笑着说着很认真的话。池峰城的话说的很清楚:我师绝对战斗到底,与阵地共存亡。

与阵地共存亡,就是即使都死了,做鬼也要守住台儿庄。而王杰希所在的183团,正式应敌的第一道大门。

王杰希当然明白叶修的意思。他点点头,淡淡道:“之前在滕县,王铭章师座和他全师一起殉城,委员长这次来也是意料中的事……你不必担心,现在的战况比那时要好多了。”

李宗仁一开始就制定好的作战计划,就是要不惜代价将日军围困在台儿庄,死守阵地,拖到外线部队完成对日军的反包围,是瓮中捉鳖的战术。叶修一早就知道,后来上了战场,王杰希和其他的任何一个士兵也都知道,这一仗打起来,是即使自己死了,也要拖住敌人的一条腿的。

叶修问:“你现在最希望做的事是什么?我看你瘦的都没人形了,等有时间回了北平,我干脆带你去吃烤鸭吧。”

王杰希摇了摇头:“现在最希望的……呵,希望外线部队快点围攻过来吧。”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很轻,在一片寂静寥落的夜色里,也只有叶修一个人听得到。

两个人都默默许久。叶修突然叹了一声:“哎……都乐观点儿,我给你唱个歌儿吧。”

王杰希轻笑:“你那五音不全的,能唱什么。”

“唱咱们的校歌,哎不太好,没有什么情致。”

“这会儿还讲究什么情致。”

叶修想了想,还是唱了起来。是去年新上的一部电影的主题曲,周旋唱的,叶修在信里推荐王杰希也去看,叫《马路天使》的。本应是南方姑娘的唱腔,被叶修一个北方糙汉唱出来总显得十分奇怪。但即使如此,叶修还是唱了,声音轻轻的,很轻很轻。

“……家山呀北望,泪呀泪沾襟,小妹妹想郎直到今,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照旧是他调侃中带着认真的腔调,确实唱得五音不全,又断断续续的。唱完后,王杰希却没心思取笑他,叶修也便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旁边传来隐隐的抽泣声。被压得很低,但两人依然注意到了。是坐在不远处的一个士兵,很年轻的一个小战士,半边脸包着纱布,左腿也负了伤。他低低地哭着,手胡乱抹着眼泪,脸上的土,血和泪混在一起,还带着稚气的一张脸变得更脏兮兮的。

叶修轻轻问他:“你哭什么,我唱的就那么难听?”

小战士抽噎着,低声回道:“我想家了……我很想我母亲。”

叶修扭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王杰希。远处是惨淡的月亮,战壕里是扑鼻的伤痛与死亡的味道。哪有什么破敌凯旋,不过都是苟延残喘。

他说:“是啊,我们都很想,都很想家。”


第二天,得到增援后的日军对台儿庄发动第三次攻击。日军炮轰台儿庄围墙,北城墙被炸塌,小北门亦被毁。守卫北门的三营官兵牺牲殆尽。

日军突入城内,与中国守军展开惨烈的巷战。池峰城师长组织数十名敢死队员,与敌肉搏格斗。两日后,国军守军将进入台儿庄地区的日本支队完全包围。四月初,李宗仁下达总攻击令,激战四天,国军阵亡五万人,最终给日军以重创。*


叶修是在死人堆里把王杰希刨出来的。那时他几乎已经没有呼吸。三营牺牲惨烈,王杰希直接被送到师野战医院进行抢救,总算把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他醒来时,叶修并没有在身边。他依然留在战场上协同指挥作战,直到王杰希伤愈归队,离开山东,叶修都没来得及见他一面。



叶修:

你的坠子还在我这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给你,希望是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绳子断掉了,我换了条新的。上次信中你说你和叶秋吵了一架,让我评理,我认为你是错的,应该去向他道歉,这就是我的评理。
祝安好。

瑾怀


1942年,王杰希来信,说自己调到了第200师,与叶修同样,加入戴安澜麾下效力。这本是高兴的事,两人以后能有更多的机会见面。然而刚调来不过两月,第200师便在戴将军的率领下作为中国远征军的先头部队直接赴缅参战。此次一行中,王杰希和叶修都在其中。

临行前夜,在集结驻地里,叶修照理找到王杰希的住处。王杰希还未睡下,见到叶修半夜袭来,也不惊讶,只侧身让他进门。军官宿舍里照样是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叶修觉得,日子恍惚就回到了在黄埔念书时的情景。

照旧是一人毫无军官架子地斜靠在床上,一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人闲闲地说着些没有内容的话。后来王杰希想了起来,从脖子上摘下一直戴着的玉坠子,交与叶修手中。

如他所言,绳子确实被换过了。淡淡的青草绿色,迎着这春日的时光,很是应景。叶修笑了笑:“怎么不戴了,我觉得这个挺管用的,上次不就让你活下来了?”

王杰希也笑着:“你在戴将军身边,到了战时难免会有危险。再说你以前不是说过,我本就心怀美玉么,我不怕这些的。”

“听这口气,像是和你家老爷子和解了?”

“哎,什么和解不和解的。这种年代,能活着就不容易,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王杰希淡淡道,“这次远征,他本不想我来,说此次一定是凶多吉少的。我也觉得有点好笑,当初去山东也是这么说,最后还是挺下来了。”

叶修道:“老爷子也是担心你。自己儿子本可以留在后方做个高官,非要跑到前线来,放在谁那儿都得气掉半条命。”

王杰希并不接这话,只是看着叶修,看了一会儿,方才慢慢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一次不是你在协同指挥么?上次你没让我死,这次也不会的。”

叶修笑出了声:“哎,给我压力还挺大。干脆这样,我把你调到后勤部,专管给长官埋锅做饭,把你留在身边儿,我肯定保着你。”

王杰希瞪了叶修一眼,也不答话。叶修自顾自欣赏着玉坠子上的绳子,瞅了一会儿,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时间不早了,我走了。”他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王杰希送他到门口,他又站定,看着王杰希道,“这一次,拥抱就免了。等到你我都安全回国,那时再抱抱。”

他抽搐着脸,勉强拗出个俏皮的表情,看得王杰希一阵恶心,只得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


次日正式赴缅参战。两人分属不同的作战部队。叶修随戴将军一起,依旧是参谋。王杰希率其中一支精锐部队,作为尖刀部队先头作战。此次赴缅战事复杂,加之国外地理环境复杂,两人毫无时间联系,只有战报间的互相传递。

叶修不知王杰希本人状态到底怎样,只是从一条条收到的电报中,得知前线战况的惨烈。

5月18日,朗科地区指挥突围战斗中,戴安澜将军负重伤。26日下午五时许,戴安澜将军殉国。戴部大部分暂时撤退回云南。次年四月,重建远征军司令长官部,叶修也在其中。

长达三年的远征作战,进进退退,来来往往,战果被记在史册上。国军伤亡近七万人,许多故人都在其中。*



叶秋读着信,一直读到最下面一封。最后的时间是1942年的年初,接下来就再没有了。他将最后一封信拿出来,却看见最下面的天鹅绒面子上,还有一张叠得很小的纸条。他打开来看,确是叶修的字迹。


叶秋贤弟:

你已读完我收藏的全部信件。你这多年的老毛病一点没改好,我是知道的,总忍不住翻捡我的东西查看。这样也好,我这一生并无太多牵挂,最重视的东西,刚刚也被你看在眼里。如今一切随风,你替我将这些信件一同烧掉,一并洒进北边的大海里,这便是我唯一嘱托你帮忙的事情了。

叶修


叶秋慢慢将信悉数收好,和原来一样一封一封整整齐齐放进盒子里,接着盖上盒盖,几十年前的来来往往,都被盖进黑暗里。



瑾怀:

如今我已回了北平。最终我们是胜了的。戴将军殉国,那时我就在他身边。他靠在参谋长的怀里,走的时候表情十分平静。但我知道他是不甘的。我看着他,当时并不曾想过你我二人也会就此分别。若说实话,这辈子唯一一件后悔的事,现在想想还会后悔的,就是那天我没有最后和你拥抱告别。
我将一生奉献给家国,因我知道,你也会做一样的事。况且你已不在,旁的任何人事,也都晚了。
我尚安好,望你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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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楚云秀原型人物,参考自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二团政委,赵一曼女士。

“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取自孙中山先生于1924年为陆军军官学校开学典礼宣布的训词,此训词其后成为国民党党歌及官校校歌,并传唱至今。

*2:台儿庄战役,战争史料引用战史原内容。真实人物姓名均可考证。

*3:中国远征军赴缅参战,战争史料引用战史原内容。戴安澜将军1942年5月26日下午5时40分在缅北茅邦村殉国。享年3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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