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科学官

【方王】我独南行

王杰希一直记得，他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从补习班下课回家，已经是深夜。他走过一条小巷，住的小区在小巷尽头的拐角。

那天路灯恰好坏了，巷子里很安静。那是一个晚春初夏的夜晚，月亮和星星都明亮柔和，空气中是柳树的清香，还有寥寥虫鸣。

路边只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王杰希路过那辆车，继续往前走时，后面的车灯突然打开了。温暖明亮的金色灯光在这个安静的夜晚，默默为他照亮了前面的路。

王杰希并不知道这辆车的主人。但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漆黑的巷子里，在金色的光路下走着，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拐了个弯，后面的车灯才灭了下去。

这一点陌生人给予他的善意，他一直记得。

上高中时，他家搬到了别的地方，在整个城市的另一边。这之后的很多年里，王杰希都没有再回那里看过。那成了他心中很柔软的一个地方，带着他少年时全部的回忆，青涩的，天真的，幼稚的，热血的，充满未知的幻象的，还有那个初夏的夜晚，安静而充满善意的。

后来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职业规划，走上了自己认定的道理，成为了微草队长。B市的交通变得更加便利，地铁从东铺到西，又从南铺到北，王杰希也拿到了驾照，有了自己的车。

但始终，他都没能找到机会回到当初住的地方，看一看曾经的样子。

方士谦退役那天，王杰希送他从宿舍楼走到大门口。方士谦自己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王杰希站在一边看着，清晨的空气中飘着柳树的清香，他突然觉得这气息有点熟悉，和这离别的氛围有点应景。

为什么会熟悉呢。他眯着眼睛想了很久。

方士谦扣上后备箱的盖子，回过头，对着他笑了起来。

明明是互相看不顺眼的开始，互相不服气，互相不信任。但队里可以依靠的人走了，两个年轻人又不得不学会互相扶持着撑起整个战队。

第四赛季微草无缘冠军后，方士谦主动敲开王杰希宿舍的门，和他进行了一番长谈。

这是他第一次冲别人敞开心扉。自己的疑惑，自己的担忧，自己的困顿，在那个夏天的夜晚，中了魔法一样一股脑地说出了口。

宿舍的窗户开着，窗帘也没拉。夜风透过纱窗吹进来，也是带着这样柳树的清香。

其他队员都睡了，方士谦坐在王杰希对面，静静地听着，双眼毫不避讳地回应着王杰希的目光，他说的每一句话，方士谦都给出了认真的回应。

王杰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方士谦，哪怕是在最后一战的赛场上，也没见过他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

那整整一个赛季，王杰希要学着带领整个战队往前走，要学着适应战队的团队赛，要学着和那些王牌战队的老队长前辈们勾心斗角，要学着适应失败，要学着从新振作，要学着应对媒体，要学着看透人心。

这些属于队长的陌生的责任一点一点挤压了原本应该属于魔术师的自由飞行的空间。就像雄鹰的翅膀被一点一点的剪短，把它关进越来越小的笼子里。

那一年的时间里，方士谦在完成了副队长分内的工作后，绝大部分的情况下，是冷眼旁观。

看着王杰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看着他宿舍的灯熄灭的时间越来越晚，看着他脸上的年少轻狂越来越淡，看着他越来越沉默寡言。

对于他这样的改变，方士谦大多是装看不见，然后照样我行我素地嚣张。

对于方士谦表现出来的固执己见，王杰希也总是沉默，很少再像刚入队时那样反驳。

而那一天，在微草与冠军失之交臂的第二天的晚上，微草副队长最应该表现出的样子，是在王杰希的宿舍里。

王杰希说，我的打法不适应团队战，这一年里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适合队长这个位置，但是我对谁都没有说，也不可能和谁说。

方士谦看着他。

别傻了。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你就是微草的队长。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当队长的，叶秋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再说他三连霸又怎么样，这次还不是被霸图抢走冠军了。

方士谦说这话时，语气不疾不徐，还带着点儿他惯常的不在意，让人听了却觉得很安慰。

说出了自己最大的顾虑后，王杰希像是打开了一道闸门，剩下的话也能更顺畅地表达出来了。

我得改变打法了，在这样下去不行。

你打算怎么改？

还没想好……改成更适合团队的打法吧。

你自己的打法就不要了吗？

王杰希顿了顿，才说，嗯，不要了。

方士谦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

很久之后，方士谦才继续问，你自己现在的这种打法，你告诉我说话，你喜欢吗？

王杰希点点头。

我喜欢。

我知道了。方士谦这样回答道。

方士谦看着王杰希。

他本来的打算是，自己开车回去。王杰希坚持要给他打车。说他刚退役，心理肯定会受影响，自己开车不安全。

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坐在宿舍里对自己说烦恼和困顿的青涩的队长了。那时他们心怀梦想，对未来有许多的不确定，既忐忑又兴奋，既患得患失又雄心壮志。

现在已经是两冠在手的豪门，王杰希是带领微草拿下两个冠军的可靠的队长，那些输掉比赛后，害怕队员担心，影响队内情绪，两个年轻的正副队长悄悄在厕所唉声叹气的日子早就不再有了。仿佛一场梦，曾经年少轻狂的日子，如今也迎来了离别。

方士谦说，你……还要继续扛着微草往前走啊。

王杰希笑，你这话，和当年老队长退役时候说的差不多，有没有点原创精神。

方士谦说，唉当初我就觉得他这句话特别帅，刚刚我本来想照搬原句，结果话到嘴边不好意思，顺嘴改了。

清晨的微风吹乱了王杰希的刘海。

方士谦说，你要相信你的队友，就像以前我跟你说的那样。

头发扎进了眼睛，硬硬的，尖锐的。王杰希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第五赛季，微草一路走得很艰难。王杰希需要改变自己的打法，需要兼顾整个团队，也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幸好每当他觉得快撑不住的时候，身边总有方士谦支持他。

就像通过那一晚上的谈话后，方士谦突然大发善心顿悟了一样，扛起了副队长的责任，扛起了一半的微草，扛起了王杰希不能为他人道的压力。

每一场比赛都打得很艰难。华丽的魔术师打法不见了，王杰希新的打法带领团队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只有方士谦能看出魔道学者流畅犀利的飞行角度里有着怎么样的僵硬和不适。

但总算是赢了。灰头土脸，鲜血淋漓，狼狈也好疲乏也好，总算是赢了。

决赛的那天晚上，王杰希用着自己最不适应的打法，带着微草勇猛地向前冲去。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顾后果的魔术师。

一年前的今天，团队赛的最后，场上只剩下王杰希一个人，最后也还是倒下了。

一年后的今天，团队赛的最后，王杰希别扭地操纵着王不留行，飞出流畅的曲线，在骑士和剑客的配合下，冲得坚定果决，拿掉了对面百花缭乱的最后一点血。

华丽的魔术师死去了，夺冠的微草迎来了新生。

那天晚上，王杰希吃完了庆功宴，没和其他人一起继续彻夜狂欢，提前回了宿舍。过了一会儿，方士谦直接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个袋子。

他看着趴在床上，把脸埋进臂弯里的王杰希，撩起长腿踢了踢他的腰。

起来。他说，陪我庆祝庆祝。

王杰希抹了把脸坐起来。你怎么不去和他们一块儿玩儿？

方士谦扯着他的胳膊，一把把他拽起来。

陪我打一架。他说。

王杰希愣愣地看着他，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打架伤手。

方士谦拿过袋子。

这时候你就不得不佩服我的心思细腻了，唉中国好副队就是我啊。他说着，从里面掏出两幅拳击手套，递给王杰希一副。

先说好，打人不打脸，咱们队还指着我这张脸接广告呢。

王杰希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方士谦看了看王杰希，突然说，你不会是想哭吧。

王杰希说滚边儿去，你当我还是以前的我呢。

方士谦说可不就是嘛，你以为拿了两个冠军就猴子进化成人了？你看你眼圈都红了。

王杰希说那是我头发扎眼。

那一架打得很痛快。确切说，打得很痛。

浑身都痛，除了脸。

王杰希出了很多汗。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出汗了。

他的脸上湿淋淋的，汗水顺着头发滴进眼睛，又顺着鬓角流进脖子里。

鼻尖上也是亮晶晶的汗水。

方士谦站在他对面，喘着粗气，也是一头水一头汗。

王杰希突然撇了撇嘴，忍了忍，又撇了撇嘴。

后来干脆不忍了。

他哭了出来，哭出了声。

方士谦沉默地看着他。然后他摘了手套扔在床上，走到窗边，替他关上了窗。

明明已经当了两年的队长，变成了后辈心中成熟可靠的大人。王杰希大声地抽泣着，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说委屈也谈不上，说不甘也谈不上，说有压力，明明已经是冠军了，再说太多也不值得。

但就是止不住地哭。王杰希也知道这样很丢人，决不能被其他人知道。

好在看得见的只有方士谦。

从他上初中起，一个人每天走过长长的小巷，迎着深夜的晚风，到放弃高考进入战队，到这一路走来，微草的夺冠。

有很多的话想说，却又不能说。有很多的事想放下，却又不能放。

方士谦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王杰希哭。

最开始接任队长，自己不配合，总挑刺，给他使绊子，他忍下了，不动声色。

第四赛季团队战全面失利，各方各界的质疑声铺天盖地袭来，自己冷眼旁观，他忍下了，还是不动声色。

第五赛季一步一步走得这么艰难，改变打法有那么多的压力和困难，他忍下了，没有让队员们看出一丝一毫的犹豫和退缩。

而此时此刻。

方士谦一步跨到他身边，伸出手一把扯过他，把他的头摁在自己的肩膀上。

王杰希的眼泪，和着方士谦自己的汗，打湿了他的微草队服。

方士谦用力地拥抱着王杰希，在他耳边不停地，低声说，别哭了，别哭。从今以后，你都不用再哭了。

方士谦走到王杰希身边，轻轻地拥抱了他。

王杰希将眼睛埋在方士谦的肩膀上，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别哭。

两年的时间，就像从来没有流逝过一样。

他不会再哭了，当然再也不会。

第七赛季，微草稳扎稳打，一路走得平稳顺利。

决赛前一晚，方士谦来到王杰希的房间。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成长了许多，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样子和时光。

方士谦坐在床上，看着桌前终于合上电脑的王杰希。

你喜欢荣耀么？他突然问。

王杰希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再看一个傻逼。

问你话呢。方士谦又问。

废话。

那么，方士谦坐直了身子。你是更喜欢荣耀，还是更喜欢微草？

这一次，王杰希没有立刻回答。

这简直是个可以上升到哲学问题的高度了。方士谦也没强迫王杰希非要说话。他等了一会儿，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王杰希的神色，才摆摆手。

不问这些了，没意义。

他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开门的前一个瞬间，方士谦突然转过身，隔着半个屋子看着王杰希的眼睛，很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天，相信你的队友，相信我。

方士谦放开了王杰希。他微微垂眼，伸手帮王杰希拨了拨刘海。

修长的手指穿过细碎的发丝。

复升非常靠谱，柏清也培养起来了，小别柳非他们也都成长了。方士谦笑着，后退了一步。

相信你的队友，你知道吧？

王杰希点了点头。

又站在了决赛的赛场上。团队赛的最后，场上只剩下了王杰希和方士谦两个人。

魔道学者只剩百分之二十的血了。对面繁花血景的轰炸铺天盖地攻击过来，整片屏幕都被淹没了。

寂静了很久的微草频道里，突然跳出了两个字。

飞吧。

方士谦拉开出租车的门，扭过头看着王杰希。

荣耀和微草，你更喜欢哪个？

这一次王杰希还是没有回答。

他只是扬起嘴角笑了笑，笑得平静又坚定。

魔道学者穿过漫天漫地的火光飞得一往直前。

有多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打过了，两年，三年，四年？

方士谦的问题，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

那天的王杰希绽放出比刚出道时的魔术师更加耀眼夺目的光彩。金色的火光中，总有一道白光相随。

第三赛季的最佳新人，第七赛季的MVP，最后用得都是自己最熟悉，最喜欢，带领着自己从一开始接触荣耀，到了现在一路走来，埋藏在心底，却始终没有遗忘的，真正属于他王杰希的打法。

那一晚，王杰希的魔道学者，飞在整个赛场上，拿下了最后的冠军。

方士谦关上了车门，车开走了，开过拐角，彻底消失在视线中。

太阳渐渐升空，阳光的味道代替了柳树的味道。

王杰希一个人站在俱乐部的大门口，突然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深夜，自己一个人走过漆黑的小巷，背后亮起一盏温暖的车灯。

如今车开走了，他的背后空无一物。

王杰希退役那天，是在他参加国家队，为中国拿下第三个世界冠军之后。

他从宿舍楼走到大门口，高英杰送他出去。

一路路过熟悉的一景一物，他想到几年前的这一天，自己也是这样送方士谦出去的。

王杰希本来想自己开车回去，高英杰坚持不让。他们走出俱乐部的大门，一辆黑色的SUV正好停在门口。

方士谦站在车前，背靠着车门，看他们走出来，接过了王杰希的行李箱。

一代一代的人来人走，总有相似的地方，也总有不同的地方。

王杰希看着方士谦合上后备箱盖，转过身拥抱了高英杰。

微草年轻的队长将眼睛埋在王杰希的肩膀上。王杰希在他耳边轻轻说，别哭，别哭。

他放开高英杰，看着他的眼睛。

要相信你的队友，知道吧？

高英杰用力地点头。

王杰希坐在副驾上，系上安全带。方士谦发动了车子，王杰希长舒了一口气。

直接回家？方士谦问。

王杰希想了想。

先去一个地方。

你指路。

已经过去了十年还要多。

王杰希终于重新回到了初中时住的地方。

十多年的时间仿佛从来没有从这里流淌过。在B市这样一个日新月异，每分每秒都在发生变化的城市里，这小小的巷子像是被时间凝止住一样。

一样的柳树，一样的矮房，一样的沙丘，一样的垃圾桶，一样的老人坐在树荫下乘凉。

一样的记忆中盛夏清晨的时光。

王杰希说，你看，这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在这里我做过梦，大笑过，害怕过。每天早上上学，晚上放学，觉得这条巷子特别吓人。现在这样走过来，才发现以前觉得像高塔一样的墙，也只不过才到我肩膀的高度了。

方士谦静静地听着，仔细看着路，突然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姥姥在我上初中的时候住过这一片儿，后来搬走了，我还来这儿看过她呢。

方士谦仔细地打量着这条从未变过的小路。

对，我想起来了，我有印象。有一次晚上我先下楼上了车，车就停在那儿。

他指了指路边。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有个小孩从我家车旁边走过去，那天路上没灯，我就把车灯打开了给他照点亮，等他拐了个弯我就把灯关上了。

他扭头看了看王杰希。

咱俩还算是老街坊了吧——你这是什么表情？

王杰希没有说话。

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曾经熟悉的风景，伸出手和方士谦十指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