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科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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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剑】【番外一】佳期如梦

关于张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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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他是初春的晚上,门前梨花尚未开。他只身一人,跨进店里的片刻便和旁人不同。不是披金戴银的纨绔公子,却气度雍容。一身妃色长衫,只戴一雪白玉佩,如墨长发随意挽起,在夜风中微微飘动。

 

好看的面容,丝毫不女相。最美的是那双眼睛,长长的,眼角微翘。我头次见到如他这般的人,深沉的风情,明亮的忧郁,很有魅力,很夺目。

 

他挑了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招了招手,我便走了过去,等着他点些酒菜。

 

他看了眼我的脸,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只语气温和地点了些招牌酒菜。我反而惊讶,极少有人对我的面容能如他般无动于衷。

 

再晚些的时候,外面下起细雨。这是那年的第一场雨,尚有残冬的凉意。店里人比往常少些,他只一人静静坐在角落,一口一口慢慢品酒,单手撑头望着窗外廊灯下的水幕。

 

大约是喝到兴起,他用筷子轻敲着碗边,轻声哼起一段曲子。辨不出是哪一段唱腔,只听调子断断续续,婉转哀愁,被他用清朗的嗓子轻浅带过,只剩下豁然洒脱。

 

店里很静,合着夜色深沉,细雨绵绵,我只记得他眯着眼睛,朦胧远望,又像突然想起什么高兴事,眼波流转间,低头轻笑。

 

结账时,他付了双倍的酒钱,认真道:“老板娘,你家酿的酒,是我喝过的京城里最好的桑落酒。以后我会常来。”

 

他离开时,如墨长发配着修长身形,如同夜游的鬼魅,渐渐消失在初春的雨中。

 

 

后来他没有食言,果然常常光顾我的店面。有时隔天便来一次,有时几个月也不见踪影。更多的时候,总有另外一个男子陪他一同过来,比他更加高一些,更威严些的男子,是京城很有名的孙家大公子,就连我也听说过。

 

后来偶然听他们在店里闲聊,从孙家公子的口中,我才知道这位常来的夜客叫张佳乐。

 

那时我还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不知他做何差事,只知道孙家公子与他关系亲厚,便只当他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在这偌大京城里,像他这样家境殷实的公子哥有太多。

 

那天他们再来时,我店门外的梨花开得正好,花香盈了满院满堂,和着那夜极好的月色,映着院墙旁的小河,到处是静谧的粼粼之光。

 

他们挑了一处最能欣赏这月色花香的地方坐下,照常点了桑落酒,便兴致勃勃地聊起来。那晚他们兴致很高,张佳乐笑得神采飞扬,孙家公子话少些,静静喝酒,静静看着张佳乐,静静听他讲话,偶尔说上一两句,似乎总能迎着对方的情绪,让他更舒服地讲下去。

 

我也是在只言片语的琐碎中,偶尔窥见他们生活的末节。

 

“上次狩猎,黄少天就算了,叶修手段简直无耻,要不是我后来故意让他,他能拔得头筹?他爹也是老眼昏花,居然让他这么容易哄骗过去了,真不要脸。”张佳乐愤愤地又喝了一盏酒。

 

“要不是你最后侧身让马,本来你也有机会赢的,当初为什么要让?”孙家公子替他重斟满酒,笑看着他。

 

张佳乐认真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是真怕疼。我不让,那人能直接朝我撞过来,为了这么个劳什子第一,受伤不值得……让你别笑你还笑!孙哲平你要点脸!”

 

孙家公子摆正了表情:“你又怕疼又怕死,你家老爷子知道吗,他老人家一代重臣名将,还指着你光耀门楣。”

 

张佳乐连连摆手:“不提他。他怎么不知道,小时候他一打我就哭,从小嫌我不争气,没继承他那铮铮铁骨。大孙你说,这太平盛世的,我怕疼怎么啦?你不怕疼我也没见你天天上老虎凳上玩儿去啊。”

 

他又喝了一盏酒,看着月色下一树银白梨花,淡淡道:“我这一辈子,有好酒便足够。他日游遍名山大川,看遍天下美景,死也甘愿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真切的一个人,美丽直爽的,坦荡脆弱的。和其他名门公子一样,又不尽一样。有夺人目光的名门子弟的风采神韵,肩膀却不能如大丈夫般托付江山。

 

 

再后来是一个夏夜,他独自一人来到店里。那天店里人很多,他只坐了角落里的半张桌子慢慢喝着酒。后来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也招手让我过去结账。

 

“怎么了?”他将碎银子放在桌上,又仔细盯着我的脸瞧,这是他第一次这样长久地看着我的脸,“老板娘今天心情不好?”

 

我摇了摇头,默默收下他的银子,正待转身离去时,听他静静道:“你这样美,实在不该如此忧伤。”

 

听他说出这般的话,语气淡淡,不见丝毫轻佻意味,我只会呆呆愣在原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说:“你酿的酒这样好,我很喜欢。开心些,你的眼睛这样美。”

 

声音如平常一样好听。我却只懂笨笨地戳在那里,直到回过神来,转身往柜台走时,才发觉眼泪落在地上。

 

四岁时被后母烧得开水泼了头,大半脸毁了容,嗓子也毁了,从此说不出话来。幸亏继承爹爹酿酒的手艺,才能在这艰难的世道中寻得一口饭吃。这是第一次听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没有丝毫嘲笑的意味,带着平和的关切和真诚。

 

我躲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蹲在地上无声地哭着,直到听他脚步缓缓离开,又过了许久,才慢慢止住了眼泪。

 

 

再后来,张佳乐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再来。那段时间,整个京城,整个后楚都经历了很长一段痛苦的日子。战事频繁,蛮夷入侵,后来皇宫大火,险些整个京城都被烧了起来。许多我店里的常客都再不见了身影,有的变卖家产逃出去了,有的被征兵死在了战场上。

 

再后来,新帝登基,日子过得比原来更艰难了许多。重税之下,我的小店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我有时会想起张佳乐,想起这样一位常客,这样一个风采绝伦的男子。他还那样年轻,那样善良真诚,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也许是被征兵,也许是被新帝贬黜。他说过自己既怕疼又怕死,我真希望他能在这乱世中寻得一处安静地,安全地,稳妥地,继续走下去。

 

 

再次见他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如第一次来我店中一样,只身一人跨进店里。依然是如墨的长发微挽,依然是如水长衫,依然是美丽的容颜和流传的眼波。不同的是我们共同经历的破碎家园,合着萧索的秋色,带着刺骨的凉意。

 

那天店里再没有旁的客人了。如今生意远不如从前,堂里的桌子也少摆了许多。他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院中的梨树早谢了,只留光秃秃的树干,趁着天边一轮光秃秃的残月,整个后楚,曾经的后楚,大约都如我的小店一般破败没落了。

 

张佳乐点了比平时更多的酒。我已经连续几天没有能来喝酒的客人,索性将珍藏的一点父亲亲手教我酿的桑落酒搬出来给他喝。他对着那轮残月喝了许久,到最后整个人都有些醉意,脸色微红,比我印象中的富家公子更风流,更魅惑人心。

 

刚跨进店里时,他面色苍白,身形比往日更消瘦了许多,如同鬼魅。此时他有了点血色,拜托了先前的阴郁,变得兴致高昂起来。

 

后来,他喝光了坛里的最后一滴酒,将酒坛放在一边,拿起筷子敲着酒盏,唱起了一只曲子。

 

言辞模糊的,声音断断的,映着惨白月色,和着凛凛秋风,萧萧流水流过我的庭院,流过枯死的梨树,那曲子带着悲怆的意味,带着那些在我很小的时候,听到我后来战死沙场的兄长口中吟唱的战歌的苍凉。

 

隐约分辨出支离破碎的几个词句,张佳乐微微眯着如夜的眼睛,带着叹息唱道

 

……交河水东流……斗酒皆楚歌……

 

一曲终了,沉寂片刻,他招手要我过去结账。

 

不同于往日双倍的酒钱,这次结账时,他给了我一锭金子。我抬头看着他,不知他意欲何为。

 

他却笑着:“老板娘的酒酿的好,这一次我喝得最满意。”

 

他站起来,解下腰间的雪白玉佩,交与我的手上:“拜托老板娘一件事,过几日如果有人来,就是之前从与我一处喝酒的孙哲平,他若来了,你替我将这个交给他。”

 

张佳乐看着我,眨了眨眼睛,又道:“如果他问起来,你且替我向他传句话。”

 

他轻轻地说着,随后微笑起来。那笑容宛如满月,明亮逼人,摄人心魄,我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怀着坦荡无比的枪意,如同刚与帝王立下军令状的英雄。

 

然后他便离开了。那背影笔直挺拔,丝毫不见醉意。虽然愈发削瘦,却坚韧如山如刀。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来我店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旧朝臣子意欲谋反新帝,复朝后楚,被判逆党处死,逆党之首张佳乐在处死前暴毙地牢。这些消息传到我店里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说他在地牢里受尽各种折磨,不成人形,依然不肯吐露半个字,不肯透出半点消息。

 

那样一个年轻人,他说他怕疼怕死,狩猎都要侧马让人。我只是一个酿酒的店主,不知道那些折磨人的手段到底有多痛苦。但是他那样削瘦,又怎么能承受得住。

 

 

 

孙家公子再来我店里,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我的店在他来之前被人砸成废墟。是白天几个蛮夷人来我店里喝酒,说起他们在地牢里的差事,炫耀自己亲手折磨死伤了多少个后楚旧臣。我实在听不过,收了他们的酒,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便叫了许多人来,彻底砸了我的店。

 

后来我没有再用张佳乐给的钱重新修缮店面。如果来喝我酒的人只能是那样一群人,那我宁愿不再靠酿酒为生。

 

因为守着张佳乐的承诺,每天晚上我都会来这片残垣之上,等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来的孙家公子。

 

那天他来时,看着满院的惨景,说不出什么话来。我见他来,将好好收藏的玉佩赶忙递给了他。他看着手中的玉佩,凝视许久,惨淡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缓和,之前他像个失魂落魄游荡人间的野鬼。

 

孙家公子仔细收好玉佩,环顾我的院子,掏出些许银子给了我。我拼命推脱,打着手势告诉他我不需要他的钱,之前张佳乐给过我许多了。

 

他却依然坚持:“你拿着,好好修了店,好好地生活。他不是为了让你们继续过这种苦日子才去送死的,所以哪怕是为了他,哪怕卑躬屈膝,也要好好地活着。”

 

听他说这样一番话,我险些没有忍住眼泪。最终我还是推辞开了他的银两,想起张佳乐托我转达的话,拼命打着手势。

 

张佳乐这个人,明知我说不出话,虽然认得几个大字却不会写,还要我去帮他传话,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也不甚明了他那句话的意思,只是愚蠢地费力笔画着,也不知孙家公子能不能懂。想到这是张佳乐的遗言,我却无能为力,便再也忍不住,急的眼泪落在地上。

 

孙家公子却按下了我胡乱笔画的手。他又看了一眼这庭院,破败的废墟残垣,那棵老梨树也被砍断了,树枝散乱地铺在地上,就像血洗沙场的尸体。他慢慢道:“你不用急,他想说的话,我都明了了。”

 

他轻轻地说着,正是张佳乐之前嘱咐我的那句话,一字不差。

 

后来他离开了。离开前他再次嘱咐我:“他最喜欢喝你酿的酒,千万别丢了这手艺,别让他失望。”

 

再后来,我重新修好了店,生意渐渐好了起来,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再后来比原来生意更好。我将绝大部分钱攒了下来,等待着最后的时刻。

 

张佳乐说,我们后楚人,哪怕活得苟延残喘,背也是挺直的。

 

他们说,宁为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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