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科学官

【方王】一见

王杰希七岁那年的元宵节，京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他在殿中，透过高大的梁柱和层层幔帐，看飞扬的雪片浓烈地洒落漫天。宫中逢大节日，也张灯结彩，却因必须恪守礼数，王杰希也只能在自己的殿中拘着，不能随意走动。

雪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晚饭时分停了，整个皇宫都覆上了厚厚一层白。反着满月的明光，和着廊下燃着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红烛灯笼，在晚冬的夜里熠熠生辉。

王杰希的乐师先生刚离开不久，他推开了一动未动的晚饭，全然没有胃口。飘渺的宫廷礼乐从大殿处传来，隐约浮动在整个皇宫上空。他叹了口气，把玩着手中的一支玉笛，望着暗夜的盛雪发呆。

后来是三皇兄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的空想。三皇兄来时，并未带随从，穿得也很低调，全然不是平时张扬艳丽的样子。虽如此，兴致却极好。见王杰希闷闷的，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想不想跟我出去玩儿？”

王杰希睁大眼睛：“去哪儿？父亲说了，不让我们随便在宫里走动的。”

“在宫里有什么意思。我是说带你出去，去宫外面玩儿。”

这一年，三皇兄年满十五，已经有了点成年的模样。以前据说也悄悄自己出过宫，回来和王杰希描述过外面的天地，那是王杰希无法想象的一片景致。还是少年的王杰希还有顽皮的心性，听到这样的邀请，略微犹豫，后也便高兴地答应了。

二人换了杂役的衣服，趁着元宵佳节宫里宫外进出人多，混乱溜了出去。这是王杰希第一次接触宫墙外的世界。他紧紧拉着三皇兄的手，随他七拐八拐不知走了多久的路，穿过无数条小巷，突然豁然开朗。

一整条宽阔的街道看不见尽头。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灯。明亮的灯光汇聚成璀璨的河，照着人们喜气洋洋的脸，到处都是热闹的喧嚣声，是片全然不同于宫里冰冷肃静的，生龙活虎的天地。

王杰希随三皇兄在人流中挤着，顺着人群的脚步往不知所谓的方向走下去。三皇兄指着一处店家突然道：“你要不要吃这个？”

顺着看过去，是一树的红。闪着淡金色的反光。王杰希问：“这是什么？”

“叫冰糖葫芦，宫里没有，很好吃的。我给你买啊。”

“买？”

“对。这和咱们那儿不一样，这里的东西都是要用钱买的。”三皇兄说着，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伸进怀里摸索着钱袋，“记住啊，在外面，人家给你东西，帮你做了什么，都是要给钱的。”

王杰希只听到了这一句话。再一个错身，便被下一潮人流挤着，不得不继续朝前走了下去。

再转身已经看不到三皇兄的身影了。四周都是比他高大的陌生人。王杰希心里着急，又不敢随便乱喊，只能一边随着人群走着，一边努力抬起头四处张望。始终未果，八岁的少年终于急得哭了起来。

从小受到严苛的礼仪训导，作为后楚的皇子，哭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的。王杰希沉默地流着泪，一边走，眼泪一边顺着脸颊流下来。长街明灯，汹涌人群，都随着泪水模糊成一片。在这被雪覆盖的欢乐的节日图景中，王杰希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行走在陌生模糊的世界里。

突然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耳边响起一个明朗飞扬的声音：“大过节的，你哭什么啊。”

王杰希转过身。被灯火染得暧昧的泪水外面，是一个少年的身影。比自己高，差不多和三皇兄一样高。他抬起头，透过这暧昧不清的水光，辨出了一张陌生的面庞。

陌生的，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风采绝伦的一副面容。有着和三皇兄相似的飞扬的身材，又比他多了随和与洒脱。陌生的少年抬起手为王杰希抹了两把眼泪，力度并不温柔，手心确是很温暖的。

“你是和家人走丢了吗？”陌生少年低头看着，声音直白坦荡。

王杰希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我和我哥哥走散了。”

他本想说，你能不能帮我找到哥哥。但他记起了三皇兄的话，在这外面，别人帮你做事，是要给钱的。王杰希没有钱，甚至不知道钱为何物。随身除了这身衣裳，怀里只掖了那支自己随手拿出来的玉笛。

陌生少年打量了他几眼，突然伸出了一只手。手心朝上伸在王杰希面前。

“我带你去找你哥哥。”

像是寒冷的人看到火就会凑近，几乎是下意识的，王杰希没有任何犹豫和多想的，便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紧紧握着他的手，牵着他逆着人流往回走。少年的手心干燥温暖，用他的身体为王杰希挡下了所有冲撞过来的人群。王杰希跟在后面，只能看到他挺拔的后背和略瘦的修长身形。

八岁的王杰希，对于那一年的元宵佳节，最深刻的印象，是看不到尽头的红烛灯笼，明亮的长河，喧嚣的人声，陌生的世界，和挡在他前面的，陌生少年的背影。

直到后来他长大成人，忘记了许多小时候的事。那个元宵节的雪夜里帮了他的少年的容貌也慢慢随着记忆模糊消退，但那样一个青色长衣的背影，他始终都记得。

那一夜，王杰希到底走了多少路，终于找到了三皇兄，后来他一点都不记得了。仿佛大梦一场，在八岁孩子的生命里留下了一点梦幻的刻印，就随着之后的成长，明白世理之后经历的痛苦与快乐，彻底消散了。

找到三皇兄后，王杰希向陌生少年道谢。少年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刚要离开，又被王杰希叫住。从怀里掏出自己的那支玉笛，王杰希将它塞进少年的手中。

从始至终，王杰希忘了问他的名字。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很快地被汹涌的人群带走，彻底消失了。

再后来，王杰希回了皇宫，长大成人，再也没有偷偷溜出去过。他在宫里经历了很多。二皇兄的死，与摄政王长子的禁忌的爱恋，看着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的惨死，以及几年后的蛮夷入侵，皇城大火。

再出皇宫时，已无后楚。他上了安山，遇到了新的人。